“已服侍宋娘子饮下醒酒汤,屋里也已洒扫,熏了苏合香,酒气已淡。”
“她可还吐?”
“暂不吐了,就是时不时还嘀咕酒话,怕是没个半日醒不了。”
“她一大早没沾粒米便就吃醉,伤了脾胃,你去伙房让厨娘煮碗薄粥送来,我去看看她。”
杏园府管事陈妈妈向主君回完话,就见沐浴方毕,换过净袍的主君急匆匆往正院的东厢房去。那脚下生风的背影,看得陈妈妈神色愕然。
听罗妈妈说,宋娘子是主君当街捡回来的……可主君这殷勤劲头,哪像对待捡回府里的花子?
半炷香的时辰前,这位宋娘子在水亭上未吃几杯就便醉倒,将主君吓得不轻,抱起娘子就冲下水亭,被吐了满怀熏人欲呕的残酒都顾不上。
陈妈妈才跨出门槛,就闻震天的锣声、鼓声、笙簧声自院墙外热热闹闹传来,当是江上礼部官员祭天典仪已启,遂叹:“龙舟怕是要开赛了吧,没吃过酒贪什么杯,尽都围着她转了。”
东厢房内,屋内仆妇尽被杜枕山遣走,唯余榻上的宋娘子与他,外头传来的祭礼宫乐他也听到,只他眼中唯有榻上的宋娘子。
端午乃是五毒日,天地间热势已起,纵开着窗子,也有清凉的江风拂入,宋娘子依旧热得粉腮微汗。
她着素白的寝衣,一手枕腮朝外侧卧,身上就盖着一条锦丝薄单。柔软的薄单贴服着她的身子,将她起伏的身线和盈盈一握的腰肢尽现。
他从怀兜内掏出绣有红梅的帕子,愧疚地伸手过去,轻轻拈去她额头、脸颊上的轻汗。
“没承想,你酒量竟浅成这样,正难受着吧?”
收帕回怀,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又伸过手去,指尖轻轻抚触她的脸。意犹未尽,他小心翼翼牵起她被酒气激得滚烫的手,轻轻按贴在自己脸上,将她贪婪细看。
“卿娘,卿娘……”
“既你回来,就莫走了,我和朝儿,再也不想与你分开!”
这副熟悉到他灵魂里的眉眼,为他魂牵梦引的渴求,亦为儿子沉陷癔症五年之久的良药……就再莫走了!
她掌心真真切切的温热,烫化他冰封在心底五年之久的苦,融成潺潺细流,从他眼角畅快流泻。
正阖目哽咽,忽察宋娘子的手指,开始轻柔摩挲他的脸。惊然启眸,对上她醺醺然的醉眼。
她眼中怜惜,如春泉微漾,柔柔将他浸泡。
他窘迫满脸,正想放下她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冲他嘟囔:“张翼虎,你怎尽在我梦里头哭…快莫哭了。”
“脏意乎?”杜枕山脸色凝住,不明所言。
“张翼虎,究竟是我在想你,还是你在想我?”她抹掉他眼角下一道泪迹,惆怅道,“你可已经到了长安?家在何处……我哪日能再遇你?”
他低道:“张翼虎,原来……竟是个人名!”
前头在水亭上,听宋娘子在他怀里唤过一回这个名字,他没甚听清。此回她又连番唤了两次,他才了悟。
他拿下她的手,合在掌心里轻轻摩挲,酸涩着眉眼诱问:“我这名字……是哪个张,哪个翼,哪个虎?”
“自然是如虎添翼……我认得字,你少考我。”她脸色突然变得痛苦,红唇张了几张,“……我想吐,不同你说话了。”
随之她翻了个身,面朝榻内,复陷深醉。
“如虎添翼?”望着她纤薄的肩背,杜枕山平静轻声,“当是章或张翼虎了!”
“主君。”屋门忽被敲响,晏长平在屋外轻声,“送礼的来了。”
杜枕山自怀中掏出红梅锦帕,将脸上泪迹拭尽,纳帕入怀平静起身。出门后,晏长平跟来他身后。
“京兆尹罗世昌、大司农姚仁美,还有一些官员派人送节来了,礼品都甚为贵重,可要回礼?台院侍御史方邑尘,依旧送来两刀豚肉,两箱瓜果。”
他走到院中的文冠树下,才转身向长平开口:“都收下,今日之内派人超额回礼。给方御史回礼莫回太过,免得又被他退回。”
京兆尹罗文柏、大司农姚仁美与他往来不多,今日送节,当是为感谢他从江南运粮回京,缓了京中缺粮之急。
御使台、台院侍御史方邑尘,却是逢年过节必送。
当年三司会审晏家惨案,皇帝插手,方邑尘因此怒骂皇帝包庇外戚、昏庸无道,想在朝堂上撞死明志,却被天子派金吾卫绑了,扔到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罢官免职。
方邑尘两袖清风,无回乡路资,又欠了租屋的钱,被东家撵出去,病倒在大街上。
他早就派人盯着方邑尘,见势将方邑尘带回,治病赠金自不消说,却未在方邑尘面前露过一回脸。
此人廉洁坚贞,他怕方邑尘拒辞不受。
翌年王滕出征西蕃,方邑尘被天子召回,官复原职。
遂后,方邑尘两倍还了他的赠金,也便是自此开始,每逢节庆,方邑尘皆会送两刀肉、两箱瓜果,却只言片语不托。
君子周而不比。
他明白,方邑尘非是不屑与他一介商户往来,而是不肯交友结网。
他当初施以援手,也仅为报恩。虽方邑尘咆哮朝堂是为公道,非因怜他。
“是,奴去让崔叔准备。”长平转身欲走,却被他叫住,“慢着。给罗世昌的回礼,你亲自去送,顺便请他帮个忙。”
他沉吟须臾,平静又道:“请他帮我查一查大宁坊内,那些官贵人家里面,可有名叫张翼虎的雇员、家仆。他有可能姓弓长张,也有可能姓立早章。若有,你去通知红月坊派两个人……处置了。”
罗世昌乃京兆尹,麾下的户曹参军管着长安百姓户籍,只需罗世昌一个命令,长平便能去找户曹参军调出户籍。
大宁坊内,玉清宫就占地十之有一。其余住户尽皆官贵,人家顶多十来户,查起来十分容易。
他未尝闻听,大宁坊内有名叫张翼虎的权贵户主。还好宋娘子曾说过,她要找的那个人,大抵是进了官贵人家做帮佣。
晏长平虽然不解,却还是拱手领命,又追问:“是!若是查到,生处还是死处?”
他转身望向东厢房微掩的门,平静的目光缓缓变冷,轻声:“死处。”
“行,奴这就去准备。”长平才刚离开,罗妈妈就气喘吁吁跑来,“主君,小公子哄不住了,非要来看宋娘子。”
“江上祭乐已休,龙舟赛应当开了,他不肯水亭上看热闹?”杜枕山提步就随罗妈妈往花园走。
罗妈妈抬袖抹着汗随走随说:“小公子非要来找宋娘子作陪,正在水亭上面跳脚呢。”
“我去陪他。”
水亭上,晏靖朝在一个看护婆子怀里,似小鱼一般又板又挣,双手朝水亭弦梯口长长伸着,又哭又闹。
“娘亲,要娘亲、要娘亲……”
“娘亲吃醉了,爹爹来陪你。”
杜枕山提袍步上最后一阶弦梯,见势赶紧过去,将晏靖朝从婆子怀里抱过,半扛半抱地往朱栏走。
“快看,发舟了,赛龙舟了,朝儿快看……”
曲江之上,祭祀告天已毕,惊天动地的鼓声中,江上百舸奋桨,齐头朝芙蓉御园方向奋进。
芙蓉御园内、高耸的紫云楼前,一根硕粗的朱漆木杆独杵江水之中,上悬一挂缠五色丝线的角黍,当为赛事彩头。
江上龙舟赛手奋桨拨水,龙头鼓手奋臂落槌,擂鼓声震天……
不多时,一艘赤金龙舟遥遥领先,直直朝悬着角黍的朱杆冲去。
眼见就要接近,一叶玄舟突然发力,若离弦之箭疾疾撵上赤金龙舟,眨眼两舟成齐头并进之势。
赤金舟上,身穿朱色短打水衣的俊美鼓手,突然举槌猛擂牛皮大鼓侧面,舟上桨手应鼓令将舟身拨斜,尖削的舟头对准玄舟斜刺顶去。
玄舟桨手见势不妙,伸桨朝赤金龙舟抵来。
两船对冲之下瞬间倾翻,两舟桨手、鼓手尽皆落水。
紫云楼顶阁,四面落地雕窗大开,皇帝李明宇正于阁中观赛。江中那番激烈形势入眼,看得他半枯的眉头一挑,目光甚为意外。
他身侧,皇后王蔷见赤金龙舟倾翻,桨手、鼓手齐落水中,嘴角轻蔑一挑,愉悦起身朝皇帝草草一福,“妾已见今日最大的乐子,满足了,回宫了。”
李明宇伸手捏住皇后的手,笑哄着道:“你今日愿意陪驾,不就是为了避开汉中王?他好不容易答应进宫与云阳县主见面,就多留些时间给他们。二人若能两心归一,百日之后,朕赐婚时也能和和顺顺。”
皇后看皇帝须臾,惆怅道:“你的那位朱美人,见她儿子没能抢到头彩,须臾就会赶来叫屈,妾嫌吵得慌。便不回宫,这紫云楼,妾身也呆不住。”
“朱贵妃性子是张扬了一些,却还是知晓礼数的。”皇帝将皇后拉坐下来,展臂揽过皇后的薄肩,讪笑着转言,“对了,你将汉中王与云阳县主,安置在何处见面?”
皇后拨落肩头皇帝的手,眉眼轻嗔:“臣子们进进出出的,陛下注意礼数。就安置在承香殿外的百花香圃,园子里芍药花开正盛,甚为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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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承香殿之后,百香花圃内,芍药与牡丹齐艳,蜂蝶团舞如云。
圃间有亭,四面八角,朱栏琉瓦,纱幔四蔽却被午风拂起,露出亭间对坐的二个人。
云阳县主王裕英盛妆华衣,清冷着眉眼,目光弥散于亭外,意识倥偬于姹紫嫣红的芍药、牡丹之间。
因李槿年处于丁忧孝期,不得饮酒,她便自顾自饮着时令佳酿,喝至脸上红霞遍染,防若此间仅自己一人。
李槿年身着宽袍大袖的玄麻孝服一套,戴玄金三梁远游冠,大马金刀坐在亭中玉几前,蹙着一双浓墨刀眉,亦是冷淡着眉眼自顾自吃着菜肴。
时久,他眉眼未抬地道:“菖蒲酒虽然清香,毕竟辣喉伤胃,县主身为女子,不当这般无度豪饮。”
二人并非初见,再见却已是六年之后。
今日见面时起,云阳县主在前、李槿年在后,二人在花圃内一前一后走了好几遭,愣无一人说话,若被双双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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