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灵一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大亮。
不过桃源村白天的时候也没有那种明朗的天气，整个村落像是蒙上了一层滤镜，看起来像褪了色的旧照片。
她推开门，只见院落里洗漱的马世军，而何海洋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知道何海洋去哪里了吗？”
马世军将打湿了的布从脸上移开，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后，才语气迟缓地说道：“他去吴爷爷那里帮忙了，事太多，忙不过来。”
关灵一算了算，今夜就是柳奶奶进棺材的日子。
也属于意料之中的事。
马世军洗漱完了，他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把东西收拾归位，而后一步一步地向外面走去。
关灵一也随意整理了下仪容，连忙跟了上去。
就是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活要干。
马世军一路不停，关灵一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路线，明白了他准备去哪。
在王叔的院子前，马世军停了下来。
他张着嘴，喊道：“王叔，我们来了。”
正当关灵一探着身子向里面看去的时候，上了年份的破旧木门“吱呀”地开了。
王叔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着两人，而后来到篱笆旁，将栅栏打开。
侧过身子，他对着两人安排道：“去后面推木板车，把屋里剩下的纸仆全都运到吴家。”
今天是喜宴的最后一天，也是吴柳氏进棺材的大日子，各方各面自然要隆重一些。
马世军僵着身子去推车，车只有一辆，见他去了，关灵一就进了屋，将屋里的纸仆整理了下，方便等下搬运。
王叔跟着她一起回了屋里，看着她干活，时不时吧嗒两下手里的旱烟。
关灵一如芒在背，但是对方并没有做出其他的举动，要是自己反应过激，就显得有些大惊小怪了。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搬动纸仆时发出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关灵一心里越来越没底。
“我去看看马世军怎么还没回来。”
王叔靠在门框边，挡住了她出去的路，没见他让开，也听他说不让。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关灵一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这会儿，装傻充愣才是最好的选择，对方不问，她也不说。
许久过后，大概是王叔自己觉得没意思了，他嗤笑了一声，兀自开口道：“人是你带走的。”
关灵一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悚然一惊。
她垂着头，掩盖眼底的情绪，下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等待着对方后面的话。
王叔慢悠悠地道：“真丢树洞里了？还是藏起来了？”
关灵一猛地抬起了头。
“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要是我想告密地话，早在你的同伙烧了我的纸仆时，我就告诉村长了。”王叔笑呵呵地说道。
这会儿关灵一才明白，为何那天其他人丝毫没有怀疑她，打算去调查的意思。
纸人童子着火的事其实很可疑，她当时还觉得自己运气好，没被人发现破绽。
现在想来，实则被人看完了全程才对。
原来王叔能够和纸仆共享视野，也就是说，她在那纸扎童子面前做下的事情，对方都了如指掌。
可那是关灵一的事，跟她江逾白有什么干系？
思前想后，关灵一还是没想到昨天在搬运白茉莉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遇到纸仆。
或许对方只是在诈她。
这样想着，关灵一镇定道：“王叔，我不知道您说得话是什么意思。”
王叔闻言，呵呵笑道：“撒谎可不好。”听语气，像是在嘲笑关灵一似的。
他迈过门槛，走了出去，同时示意关灵一也跟上。
关灵一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站在了门前的年画前。
只见王叔咬破手指，在年画门神的眼睛上一点，门神那用墨线勾勒的眼睛竟是奇迹般地眨了一下，而后向着关灵一所在的方向看来。
“……”
关灵一想起村子里无处不在的年画，知道自己的行为彻底暴露了。
怪不得刚来的时候村里面并不担心他们会逃跑，原来整个村子都是无处不在的隐形监控。
那她现在还在这好好站着，岂不是意味着……
王叔向村长撒谎了？
所以，他替他们遮掩了多少？
怪不得村长忽然安排何海洋看守他们，原来是因为他觉得王叔这个‘眼睛’不好用了吧！
王叔伸手在那门神眼睛上拂过，那墨线的眼睛便又合上了。
“你——”
关灵一现在实在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我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王叔缓缓道，“做的成，我就告诉你离开的方法。”
“做不成，就算是我想放你走，你估计也走不掉了，不过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帮你一次。”
他说着是想让关灵一帮忙，实际上在握着她把柄的时候，这只能算作威胁。
关灵一有拒绝的权利吗？
没有。
更何况对方还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
而且她有一种感觉，对方想让她去做的事情，和她打算去做的事情，应该有某些重合的地方。
“什么事?”她道。
王叔将烟杆别在了腰间，他似乎对关灵一能做成这件事也没报太大希望，只是淡淡地说道：“我要你去破坏仪式，毁了容器，让柳姐彻底死亡。”
“你说的是吴柳氏？吴爷爷的妻子？”
王叔道：“她有自己的名字，柳燕，她不是吴柳氏。”
“……”关灵一沉默了半晌，“可这分明是三件事。”
王叔无所谓地道：“做与不做的权利在你手里，我只能说不去告密，你且看你的同伴还能撑多久。”
他笑了笑，“你应该找了很久出路了吧？”
关灵一沉默了。
她和宋东阳快把桃源村附近翻了个遍，可这地方就像是游戏里被空气墙隔绝的独立地图一样，完全找不到通往另外地方的出口。
就算她不管马世军了，现在也出不去。
目前看来，就算从桃源村逃走，他们也要在林子里无休止地耗着。
“选吧。”王叔说道。
嘎吱。
嘎吱。
推着木板车的马世军终于回来了，他整个身体僵化得厉害，走一步所需要的时间几乎是关灵一的十倍甚至更多。
看着他裸露在外面的四肢上逐渐增厚变硬的皮肤，关灵一无法辨认，他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
“我选择去。”
既然已和王叔坦诚相见，关灵一索性直接问他道：“马世军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叔又吧嗒地抽起了旱烟，幽幽道：“来到此地的人，无论方式如何，最终都会成为这个村子的一部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秘密。”
“……”
“不过你不用担心，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暂时没有被同化的危险。”王叔把纸扎丢到了木板车上，“你只需要记住，你不饿，也不会渴，更不会困。”
纸扎在木板车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王叔让马世军将车抬了起来。
而后他用力推了一把，对着准备前往吴家的两人说道：“去吧，去吧，是生是死，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人老了，就该入土为安了啊……”
两人离开了王叔的院子。
关灵一满肚子疑问，但是碰到王叔这种话都说不明白的谜语人，她也懒得再同他耽搁下去。
回过神，身后的马世军正一副魂魄离体的呆滞模样推着车向前慢慢走着。
看他的速度，估计等到了，柳奶奶早就进棺材了。
关灵一看着马世军头疼，把木板车上的东西推开，留出一片空，将他朝木板车上一摁，对方就像是被翻了壳的乌龟一样动弹不得了。
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快上了不少。
等到吴家门前的时候，关灵一才把马世军从车上放了下来。
他在地上东倒西歪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关灵一看不下去，又把他扶稳。
“吴爷爷！”关灵一喊道，“我们来替王叔送东西了！”
吴老头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片刻后，他的声音从后院里才传了过来。
他道：“东西你们直接摆到屋里——”
关灵一推车走了进去。
将车上的东西差不多卸完的时候，屋外的吴老头终于回来了，他揉着酸痛的身体说：“哎，年纪大了，不服就是不行，稍微干点活儿，就累得浑身难受。”
关灵一扫视着尚且算是干净整洁的屋子，随口接道：“过日子就是这样，总是有干不完的活。”
吴老头笑笑没接话，只是忽地将视线落在了红漆棺材上。
关灵一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这苦日子也算是快过到头了。”吴老头有些感慨地说道，“等老婆子回来就好了。”
关灵一装作无意地问他：“您很想柳奶奶吗？”
吴老头愣了下，道：“想啊，能不想吗？没老婆子在，我这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能不想啊！”
他十分直白地说道：“往日在家里，老婆子哪里闲过这么多天，这阵子都是我在忙，可把人累惨喽！”
关灵一愕然地看着他。
难道在他眼里，柳奶奶的存在，就是为了伺候他吗？
以至于对方死了有几天了，他却认为这几天是她在闲着不干活，光享福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
关灵一摇摇头，正准备离开。
可吴老头本来话就有点多，碰上顶着个俊俏后生脸的关灵一，可不得好好唠上几句。
他拽着关灵一不让她走。
又是说好话，又是卖惨，让她把后院里那些腌臜东西给处理一下，顺带劈点柴，把水桶接满。
关灵一干着活的同时，他还在一旁指点着，不干活却又怕对方干得不好。
等到一切都忙完了，天色有些渐暗地时候，吴老头才放过了她。
送关灵一出门的时候，他客套地道：“小伙子，等我那老婆子回来了，一定上门来吃饭啊，我好好招待你。”
关灵一却停下了脚步，骤地问了句：“吴爷爷，你确定柳奶奶，她想回来吗？”
吴老头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配上他仍旧在上扬着的嘴角，显得格外古怪阴沉。
过了会儿后，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兀自回去了。
关灵一只能听到他近乎喃喃般渐小的声音。
“……她想不想？我离不开老婆子，她得回来啊。”
关灵一注视着吴家那摆放着棺材的屋子，随着吴老头把那大开着的房门关上后，棺材也渐渐被那屋子吞没了。
……
夜色日复一日按时笼罩住整个桃源村。
今晚是柳奶奶进棺材的大日子，而几天前来参加喜宴的七个人，此时只剩下了关灵一和马世军。
关灵一带着马世军准时来到了吴家。
这里比她想象的要更加热闹。
除了一直都来吃席的村民们，她下午送来的纸扎被吴老头摆满了屋子里外。
唢呐炮仗震天响，在这嘈乱的环境中，一道声音忽地从外面响起。
“起灵——”
不知何时出现的村长带领着纸扎的马匹们停到了院外。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
村长从马上翻身下来，接过一旁粉面花衣的纸人仆从递来的一个坛子，向着摆放红漆棺材的地方走去。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吴老头迎上来，殷切看着那罐子说：“老婆子，你回来啦！”
关灵一看到那罐子的盖子被里面装着的未知的东西顶得掀起来了几下，而村长看见这罐子里相当活跃的吴柳氏，笑着对吴老头道：“莫急，莫急。”
村长站在了那红漆棺材前。
当一旁的人合力把那棺材掀开后，赵倩那张熟悉的面容再次出现在了关灵一的面前。
而此时，村长也打开了手中的罐子。
围在棺材边的人们开始念诵着关灵一听不懂的古老咒语，他们一边念着，身体同时也跳着，转着，看起来像是在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人群之中的村长在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将手中的罐子向下倾斜倒去。
黑红色沥青般黏稠的蠕动血肉缓缓地滴落到棺材中赵倩的脸上。
当那一滩血肉完全覆盖住赵倩的面部后，关灵一看到那血肉竟是向着赵倩的七窍钻去。
很快，血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随后，棺材里的赵倩忽然剧烈地抽动起了身体。
她爆发出剧烈的哀嚎声，身体脊背撑起又摔落，四肢躯干扭曲着发出让人牙酸的可怖咯吱声，可周围的仪式还在继续着。
“救救我——”
“救救我啊啊啊！！！”
关灵一从眼前的画面中只看出了她无尽的痛苦。
复生真的是一件喜事吗？
所有的村民都为此沉浸于喜悦之中，除了柳奶奶。
哀嚎声停止了，棺材里的赵倩双目紧闭着，似乎又沉沉睡去了。
吴老头担忧地问村长道：“老婆子反应怎么这么大？”
仪式已经完成了，村长看着棺材里尚未睁开眼睛的女人说道：“这个女人的身体残留着被淹死的痛苦，等到吴柳氏醒来，你且好好安抚她。”
赵倩——或许应该叫她柳奶奶了。
众人把柳奶奶从棺材里抬到了里面房间的床上，而棺材被粉面的纸仆们抬走了。
宴席继续。
吴老头只是朝屋里的床上看了一眼后，便放心地离开，来到前院和其他村民们一起尽情地吃喝了。
或许是因为仪式完成了，没人再去关注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柳奶奶，关灵一偷溜进来没有任何难度。
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女人，关灵一叹了一口气。
她握住对方的手臂，对怪物道：“你能感受到她身体里的那些东西吗？跟之前钻进我掌心的东西应该是同一个吧？”
怪物道：“是同一个。”
“你能吃掉吗？”
“不能。”
怪物刚想解释些什么，就听到关灵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如果对方也同意呢？”
她侧首，对着床上的女人说道：“睁开眼睛吧，我知道你醒了。”
在听到这话后，女人那薄薄的眼皮颤了颤，睁开了。
对上她那疲惫而又苍老的眼神，关灵一很容易就分辨出她是柳奶奶，而非赵倩。
真正的赵倩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或许也不是真正的柳奶奶。
“杀了我！”她扑着抓住关灵一的衣角，乞求地沙哑着声音道，“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唔唔！”
关灵一捂住了她的嘴，“你想把人引过来吗？”
柳燕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关灵一这才把手松开。
柳燕跌坐在床边，痛苦地质问道：“为什么又让我活过来！所有人都能决定我的生死，唯独我自己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怪物有些诧异地看着痛哭流涕的柳燕，陷入了某种迷茫之中。
死而复生又重返青春，难道不是这些人梦寐以求的吗？
柳燕的情绪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应该欣喜若狂地迎接新生，然后——
然后……
怪物不知道了。
所以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柳燕流泪。
关灵一没有怪物这么多悲春伤秋的迷茫，她抓住柳燕的手，问她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真想死的话，你可以自行了断。”
柳燕看着她呵呵笑了起来，“我要是能选择死亡，就不会苦苦哀求你。”
关灵一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虫子会控制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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