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白萝给的地址,燕览翌日就启程,驱车两个时辰到了广津,再一路打听,去了郊外,进了一座叫大晴山的地界,找到了猿啼峰。

从地面往高处看,猿啼峰高耸入云,实为难攀。

白萝说,宁山寺就在这里,而德恩寺,兴许在邻近的地方。病急乱投医,燕览闲着也没事,便决定一探究竟。

可是到了这,太阳直照,燥热难耐,热浪一股接着一股,四周荒无人烟。宁山寺,会在这里?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心中念头刚消逝,一坨不干不稀的鸟粪便落在了燕览手上。

娘嘞!燕览心中啐骂。

没这么倒霉的!心中腹诽也不行?!

她气愤地擦干鸟粪,找了个小溪净手。出师未捷身先死,对这地方她更是没什么好感了。干脆洗了手,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为先。

可这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住店或饭馆?

正当困惑之时,一串窸窸窣窣的人声交叠从树林间传来,燕览警惕地看去,见葱郁的灌木林中走出三五人影,他们手里玩着珠串和香包,一副下山状。

他们说说笑笑,燕览便上前搭讪问到可有饭馆。

为首的姑娘笑着摇摇头,手里捏着香囊的绳子甩玩,讲话咬字间带了点广津的口音:

“饭馆没有,你可以去德恩寺吃斋饭呀!我们将将吃了下来,味道还不错。”

“德恩寺!”燕览一喜。

“对,就在山上,沿着这条路上去十几里,就到了。”姑娘指着,“你可得快些,莫不然要天黑了。”

燕览瞧见那香囊朱红、绛紫、橙红色都有,纷纷绣着“德恩寺”的字样,“多谢!”

燕览爬上山,肚子饿得直叫,一直往嘴里塞食不知味的干粮,秉着一股要吃美味菜肴的劲儿,才终于到了德恩寺。

临近晚膳的点,德恩寺正在施粥布菜,人人皆可领取。只不过来的人不多,听口音倒都像本地人,看上去有来参观的平民或轻贵,也有专程为了斋饭而来的穷苦百姓。

燕览自觉加入求饭行列。

素粥素菜也比干粮好吃。囫囵填饱肚子,这寺里人群也疏散了不少,这才打量起德恩寺来。

这寺很小,一眼穿过山门纵向一览无余。貌似只有三重殿,藏经阁面积将就,剩下的便是狭小的耳房。再看佛像罗汉,倒是被打理得不错,金漆饱满无脱落,只是因经年而斑驳。

一路跟着不多的人才找到德恩寺,宛如某种圣地一般深藏不露地嵌在群山之间。

上来的路上,没看到有叫宁山寺的。

山风萧瑟,卷卷打着叶子裹来,燕览呆坐在寺庙廊道的长椅,享受在一个人的静谧之中。

所以,玄盛七年的年初雪天,谢游就是来了这里么...

脑海里,似乎能幻想出他穿着鼓风的氅衣,风尘仆仆地来,又潇潇洒洒地走,那脸色或是肃穆或是凛冽,甚至能联想到他即使求神拜佛时,也是那副佁然不动的神色。

他会求神拜佛么?

燕览不禁去脑补他对着佛像跪拜作揖之景,忽得嗤笑。

平日里他若没有波澜时,眼角勾起的弧度很淡。而她凑近瞧过他,那眼底是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慈悲,可却被浓郁滔天的阴冷覆灭。

她笑,是不相信他有需要求的东西。

天色黯淡下来,寺庙豢养的野鸽从一处横飞到另一处,一群群扑棱着翅膀。

燕览猛地回神。

她为什么要想他的事?

她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叶子,随后把整个德恩寺绕了一圈。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是个佛教圣地,她便拜了拜。

但早年间经历过的一切让她自诩为无神论者,只不过现在所有的东西归于平淡后,她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试着像常人一样生活。她没什么祈求,想了想,许下一愿表哥平安,二愿国泰民安。

她还决意去德恩寺附近转转,走时,门口的沙弥叫住了她。

“施主可要随喜带走一个祈福香囊?”

燕览看过去,大大小小饱满的香囊呈各式颜色,都绣着“德恩寺”三字。

“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有个习俗,带走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福泽深厚,实现心中久久未了的夙愿。”

燕览轻笑,“我没有夙愿。”

沙弥作揖,并无愠色,“随施主喜好。”

想罢,燕览回头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香囊,挑选的游客正不亦乐乎。

“你刚才说...”燕览回头望着沙弥,“把香囊分给身边的人,便能了却夙愿?”

“正是。”

未己,燕览鼻息里发出意外的笑。

她看得出这是兜售手段,来往客人也是无不图一个吉祥,谁会相信几只小香囊就能护佑众生,了却平生所愿呢?

可她仍为之一颤。

那是因为她反应过来,她心中如妖般轻浮,如魔般恶劣的人,竟也对这样的骗局甘之如饴。

谢游也会有久久未了的夙愿么?

是什么夙愿,才能让他自愿傻一回......

晚膳后,天气就彻底转凉。燕览站在瑟缩的风里,手也揣进了袖子。

半晌,她掏出相应铜钱,摘了一个绛紫鹅黄边香囊。

·

摩挲着汤圆一样圆鼓鼓的香囊,燕览将其挂在了腰间。

在德恩寺附近转了一圈,天色就黑了。大晴山是个没有被朝廷官府开发的野山,到了夜晚,动物开始活动,猿啼声也此起彼伏,正好应了这猿啼峰的名头。

燕览不想惹是生非,毕竟野生动物可不讲心眼。

她浅浅打了一转,就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燕览注意到,德恩寺附近不远处有一片湖。湖面寂寥澄澈,却深不可测。高峰巍峨耸立在侧,俯瞰肥水荡漾,夕阳终于沉没入青灰色的天际线。

湖中有一个芝麻点,她费力看清是湖心亭。

从远处看,也能看出湖心亭黑灰杂乱,破败斑驳,想必早已荒废。

她顿了顿,有些困惑那座湖心亭的位置。

从远处看,长堤一痕细细地连接亭子,湖面很大,堤坝也拉得很长,犹如一丝细软的挂面,淌在这碗飘摇温润的汤里。挂面的尽头连接的不是肥肉,就是颗芝麻。

颇有种狗尾续貂之感。

如此破败且渺小的湖心亭,真的有人会去么?

疑问没被解答,燕览兜兜转转回了德恩寺。

一日看尽天色转,伴随人烟浓淡。来时还占寺庙一半的香客,现在已所剩无多。零零星星散落在寺庙里自由漫步,空闲的沙弥静下来,诵经的诵经,洒扫的洒扫,比之白日,夜晚更显祥和宁静,却凭空多了丝带人味的烟火气。

燕览喜欢这样被暮色包裹的时刻。夜晚是僻静之时,最能抵达每种东西的本质。

她便再次迈了进去。

没想到,门口售卖香囊的沙弥还认得她。沙弥扑腾着蒲扇,此时估摸是闲了下来有了精神,散漫道,“姑娘怎么回来了?”

燕览礼貌回:“千里迢迢来此,不想走得急。”

“千里迢迢?”沙弥坐起身,在小竹板凳上撑了个懒腰,“姑娘哪里人?”

“我来自京城。”

“京城!离这里是有些远。”

此后无话,燕览进去小逛了一圈,又走到沙弥身边。

“师傅,您可知宁山寺?”

沙弥蒲扇的风吹动燕览的发丝,他陡然一笑,指了指脚下。

“就是这地儿。”

燕览怔愣,“这里?”

“阿弥陀佛。”沙弥作揖,“德恩寺的前身,便是宁山寺。”

这么说来,白萝说的地方和她要找的地方居然是同一处。

恍惚间,竟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座寺庙重叠,她心中浮现微妙。

“敢问是何原因改名?”

“阿弥陀佛。”沙弥回忆起来,“十几年前,广津城大疫,宁山寺自发接济了许多百姓。可后来病情不受控制,我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也相继染上瘟疫,宁山寺再难为继,荒废下来,那场大疫死了很多人。直到两年后,朝廷出手修缮,才重修了这座德恩寺。”

“那年我离经叛道,擅自出走,苟且捡回一命。”

“原来如此...”

半晌,她问:“那年大疫,是发生在冬季么?”

沙弥神色一亮,“施主怎知?”

“只是猜测。”她颔首。

而后便道别,燕览跨出了门槛。

谢游的过去是否与这场大疫有关,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览摸着头绪的端倪,却无从下手。

她正缓步而行意欲下山,不料门槛后头冲出来两个打闹的小沙弥,皆拿着碗筷和瓷杯,不知在做何游戏。

奈何一个没注意,后头的沙弥绊倒,推搡前面的,前面这位手没端稳,瓷碗与瓷杯里的饭菜汤水全泼到了燕览后背。

霎时一阵灼烧的刺痛。

是开水。

燕览发出惊叫,引起一阵骚动,众人望过来。她手足无措,强行冷静去拨弄后面的衣服,却是徒劳。开水的滚烫犹如蚂蚁在背上啃食,心尖也刺痛难耐。

度秒如年,一盆冷水从后背泼了上来。

举着大木盆的是个老沙弥,“姑娘,没事吧?”

大木盆重,老沙弥顺带就砸了两个打闹的小沙弥。孩童的惊叫和哀嚎伴着寺庙里一阵吵嚷,燕览顿觉头也疼。

后背仍然疼痛难耐,这时一声清澈传来,冲到她身边的是位身着浅蓝色衣衫的女子,素钗长发,眉目清秀,身如纸片削柳。

“姑娘随我来,我屋里有草药!”

·

蒲公英和马齿苋捣碎成浆,敷在燕览裸露的后背。

清瘦女子名叫荷苼,住德恩寺附近,过着乡间田野生活,自给自足。草屋里满是药草芳香,还有一位背对着人,一言不发的老妪。

荷苼看着趴着的燕览。

还好开水量少,泼到身上时没有黏住衣物,能完整剥落下来。

后背被墨绿色的草药糊满,燕览倍感一阵清凉。

可草药下的皮肤,并非如寻常女子一般光洁白皙。

一道道疤痕早已结痂,却无法褪去。斑驳交错,长短深浅形状不一,能看出当时皮开肉绽的样子。新伤叠旧伤,遍布燕览的背脊,延伸至尾椎。臀部即大腿被衣服挡住,从延伸的趋势看,像是同样分布着少数。

褪下燕览衣服时,荷苼就发愣。

到现在糊了药,半晌她才柔声,“姑娘先歇着,我去给你煎内服的药。”

二人交换了名字后,半个时辰没说话。外服的药煎好,燕览嗅了嗅。

荷苼比想象机灵,看得出燕览是习武之人,生性多疑:

“我住这遭快二十年,附近村民都知道我,德恩寺亦然。你放心,每种草药我都留了一克,方子你拿回去,服用也好,检验也罢,我都在这,若想找我,便能找到。”

燕览心里滑过一阵失笑,饮了下去。

“多谢。”

“我这地儿不吵,也没人来,姑娘放心睡吧。”

燕览点头,却并没睡意。

荷苼的房子让她想起自己住过的那间草屋,草屋里也有一位妇女,与年幼的燕览相依为命。她望着青灰石头墙发呆了半阵,烹药的咕噜声又响起。

“荷苼姑娘,广津城冬日常下雪么?”

荷苼背对燕览,手中正称药方子,“不常。”

她将十钱金银花、五钱连翘投入沸水,“但猿啼峰常大雪,一年比一年大。”

“会冷么?”

“习惯了就好。”

“有什么东西,是冒雪也非要来的。”燕览望着石墙自言自语。

荷苼盖好药壶盖子,“有什么事情,是下雪了就不能做的?”

燕览思考,“晒苞米。”

荷苼顿住后大笑,转过身又朝燕览走去。她身瘦如弱柳扶风,微微带了一点驼峰的鼻子高挺,单眼皮的双眸狭长却有风味,但气质素雅。

她扬扬下巴指着燕览后背,“寻仇还是故地重游?”

燕览心中意外一惊。

她不料荷苼这也敢问。

可她亦然爽快回答,“大仇得报,了无恩怨。”

“恭喜姑娘。”荷苼洒脱地一坐,坐在燕览身侧的床榻,“那便是为了情之事,才会来这荒芜之地了。”

这回,燕览眉头一抖,心中酥痒了一刹。

荷苼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用五指梳理,“世间最难写的字便是情。恩怨情仇,你了却恩与怨与仇,却困在了情,倒也很公平。”

燕览不知如何回答。

“人啊,总是要被一样东西困住的,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她淡然地笑着看向燕览,“姑娘愿意的话可同我说说,就当报恩了。我这地儿客人少,整日我也待闷了。”

草屋里还有一位老妪,而她只静默待在角落,背对着二人,不知在打盹还是做什么。她的背微驼,身材也瘦削,只有腹部因年老臃肿,但穿着干净整洁,头发也白亮柔顺,被规整盘起。

燕览趴着,荷苼这番话敲打在她心里,却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她张了张嘴,胸腔发出的字也闷,“恨也是情。”

“自然是,你恨谁?为何恨?”荷苼问。

燕览一时语塞。

脑海里浮起谢游的样子,有微笑着的,亦有肃杀凛然的,有斯文说着话的,也有不掩顽劣、大放厥词的。

“一个和我很像的人。”

荷苼:“一山不容二虎?”

燕览摇摇头,又恼又笑:“是,却不全是。”

若仅仅是这样,那她想办法除了他便万事大吉。可她为何一直拖延,是恨到想将这人凌迟处死,还是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她不舍得。

她把脑子里的浆糊勉强拿出来正视,很久才总结成一句话:“念及他,我便又喜又悲,又思又伤。”

他总给她带来无尽烦恼,她感到厌倦与错愕。

说是仇人却杀不下去,说是情郎,却与之对立,永生不会有名分。

荷苼听罢窃笑,“这就是你说的恨?”

燕览有种被盘问,却顺腾摸瓜找不到果实的挫败。

荷苼却了然一切,站起身,不再追问。

她走到老妪身旁,低声像是关切了几句什么,老妪摇头又点头,荷苼从院子里摘回来几丛雏菊,老妪见了喜笑颜开。燕览只看见老妪的侧脸,却觉得她笑得像小孩。

思绪一转。

如果椛娘还活着,想必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

快至亥时,荷苼煮了些白粥,从院子里搞了几根卤好的鸭脖。燕览在床板上躺得僵硬,荷苼借了她一件露背肚兜,燕览便穿上坐起身。

除了后背的斑驳,她侧颈的吻痕也更加明显。一路零星分布,粉红的痕迹。

荷苼也懂得,并不去问,但她更懂了落下这些痕迹的人是谁。

燕览披了件不厚的粗麻布衣,二人沉默地吃起宵夜。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虫鸣和树叶婆娑。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荷苼陡然道,“不过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燕览:“?”

荷苼缓缓赔笑,“姑娘见笑,我没别的意思。”

燕览:“无妨。”

荷苼望着院落怔松,萤火虫飘在墨蓝色的草丛间。

“我认识的那个人,也和你一样,把爱当成恨。”

她怅然,猛地刨了口粥,散漫道,“不过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同你差不多大。要是这般年纪还这样爱恨不分,执拗偏执,我得看不起他。”

燕览微笑。

这姑娘看着文雅,说起话来还真是会折煞人。

但好歹论起带点伤感的往事,燕览正色问,“是你故人?”

“是我邻居。”她失笑。

“不过,我们相邻没多少时日。”

忆起往昔,荷苼眸色变淡,穿越岁月。

“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那时候我贪玩,总是欺负他,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惨,所以开始罩着他...”

“但也没隔多久,广津城突变,他就消失了。不久后我也搬离了那条街,来了大晴山,一住就是十几年……起先我以为他死了,还怪伤心,后来才听闻,他去了京中,和千万士大夫一样,图个仕途功名。”

后半句,荷苼说得轻松,庆幸中带着嘲讽。

谈起突变,燕览问:“是那场大疫么?”

“嗯。”荷苼点头,“那场大疫之后,广津城就变了许多。”

言及此她思考了半晌,脸色黯淡地融进月色里,瞧不清晰:“只不过,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在这场大疫之前,也就剩半条命了。”

“此话又怎讲?”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131xs.xyz】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