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堂,正好遇上表兄的侍从,听得那侍从正好问起裴家定的是哪间包房,”裴朔解释道,“我这才知晓,先前传话的侍女记错了,竟是让三娘误入了表兄的包房。”
复又对着谈思琅道:“这位是我表兄谢璟,如今官拜大理寺卿,前些天刚回的京城,不知三娘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我还与……他一道习过字呢。”谈思琅小碎步挪到裴朔身旁。
她一时拿不准自己该如何称呼谢璟,仍像儿时那般跟着裴朔唤一声表兄吗?
少女凑到裴朔耳畔,细声补充:“当时你也在的。”
裴朔笑道:“竟还有此事?我不太记得了。”
谢璟淡淡看向二人,随即垂下眼睫。
“既已弄清楚了……”裴朔道。
却见谢璟冷眼看向裴朔:“时辰也记错了?”
三年未见,裴朔只觉表兄周身气势愈盛;察觉到表兄略带审视的目光,他连声道是临时有事情耽搁了。
“临时?”
裴朔本以为谢璟还要继续追问他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已开始在心中打起了腹稿,哪知却听得谢璟道:“时辰不早了,表弟既要与谈三小姐赏灯,便快些去罢。”
“以后差人传话时上心些,莫再做出弄错包房这种事情了。”
裴朔连声称是:“既是如此,待表兄何时来裴府时我再好生与表兄叙旧,这几年母亲也时常念叨表兄,我与三娘先告辞了。”
谈思琅亦轻声道:“告辞啦。”
言罢,便跟在裴朔身旁,离开了这间宽敞的包房。
行出数十步,她长舒一口气。
谢璟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
走廊中昏黄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似乎很是般配。
二人始终未曾回头,是以并不知晓,谢璟在包房前站了许久。
裴朔姗姗来迟,当真是“临时”有事?
若他当真重视今日的相见,怎会派一个不甚稳妥的侍女去尚书府传话?
谢璟眸光一沉,神色晦暗不明。
见裴谈二人已行入不远处的一间包房,谢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吩咐侍从:“给她送些味甜的吃食。”
侍从挠挠后脑勺:“可要告诉谈三小姐是……”
“不用,给所有客人都送一份,”谢璟冷声道,“就说今日东家有喜。”
“记着给那间包房单独上一盏牛乳茶酪,”他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日日都在重复的公事,“让阿伍去查查裴二公子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待一众官员回到包房时,谢璟仍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似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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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错了时辰,”裴朔将小厮推到谈思琅身前,“我在家中的武场练武入神,也没注意天色。”
他手里提着四五盏花灯,煌煌的灯影落在他眼里,漾开一圈琥珀色的光晕。
这样的眼睛,很容易让人相信。
“不知三娘喜欢什么样的花灯,我便都寻了一盏。”裴朔将手中的花灯递向谈思琅,兔子灯的耳朵恰好戳到少女的手臂。
谈思琅不着痕迹地侧开小半步,认真看着裴朔:“几年前元夕时,我分明说过自己喜欢莲花灯的。”
裴朔微微怔忡,复又朗声解释:“一时匆忙,竟是忘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是隔了太久了。”
谈思琅撇撇嘴:“真是练武不小心误了时辰?”
“当然!”
“当真?”
“……当真!”裴朔不敢直视谈思琅,只不住提高声音。
谈思琅慢悠悠道:“原来是因为练武啊。”
裴朔颔首。
谈思琅接过一盏颇为精致的花灯:“你来迟了,我本来很不开心。”
她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压着声音重复:“很不开心!”
“方才听你说起,你是因为练武才来迟的。你练武误了时辰,却还是来寻我了,我又觉得,我应该开心才是。”
她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可是裴朔,今日分明是我们一早便说好的。”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她很期待今日的。
就算是练武,可也不能……
怎么就能误了这么重要的时辰呢?
“有很多人问我,上元之时要不要一起赏灯。我全都拒绝了,就因为我想和你一起。”
她听过很多戏、看过很多话本,却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谈思琅轻声道:“怎么就误了时辰呢……”
轻飘飘的委屈,挠得裴朔心上一酸。
“而且你竟还传错了话!你可知,方才我在那包房之中,与你表兄面对面时,他穿着一身官袍,冷得像是话本传奇里说的千年玄铁,那群京官瞧着都怕他得紧,我更是……”
“我表兄自幼便是这样的,方才你也见着了,他对我也是那副冷硬的模样,着实是不好相处。”
谈思琅娇声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你以前总与我说他如何如何凶,我才这样怕他的。可你竟让我与他单独相处了那样长的时间,着实该罚!”
却见裴朔一把拽住小厮的衣袖,声音拔高了几分,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我回府后一定好好罚他,还有那传话的侍女,也一并罚了。这阵子天气渐暖,过几日武试结束,我们一起去西郊跑马可好?”
“对了,之前我在书院得了一册古集,三娘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过两日我让人送去尚书府。”
“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谈思琅低声道谢,心中却是想着,可她也不喜欢古集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看着就让人头晕。
还是戏文话本抑或是香谱有意思些。
不过既是裴朔送她的,那应该会变得有趣罢,她也试着读一读好了。
“先去街市上逛逛罢。”谈思琅抿唇道。
裴朔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的花灯一股脑塞给小厮:“是是是,天色已晚,再不去逛逛,那些摊贩都要回家了。日暮之时的风景我错过了,入夜时分的可不能再……”
谈思琅并未接话,她微微侧过脸去,却是瞥见了食案之上那盏牛乳茶酪。
连素昧平生的如意楼东家都能送来这样合她心意的吃食,裴朔却不知道她不喜欢跑马、也不喜欢读古籍。
她眉宇间掠过一线迷茫。
裴朔已往门外行去,谈思琅亦不再多想。
至于桌案上那张昆仑奴面具,裴朔没有问,谈思琅也没有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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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处理完公务,站起身来,欲要离开如意楼;路过谈思琅定下的那间包房时,他下意识地往半开的雕花木门内扫了一眼。她与裴朔应是刚刚离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尚还未被如意楼的小二收走。
还有……
那张昆仑奴面具竟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
她或是她,都没有带走它。
却见谢璟面色不改,大步行入包房之中,神态自若地捡起那张被遗落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而后,将那面具戴在脸上。
透过面具之上黑黢黢的眼孔,他冷眼看向如意楼外熙攘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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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并无宵禁,又逢佳节,即使夜色已深,街市之上也热闹非常。
裴朔有心活跃气氛,便从年前书院中的趣事说到从茶楼中听来的轶闻,因着街市喧闹得很,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经过花灯铺时,还特意买了好几盏莲花灯交到谈思琅手中。
见着街市中的热闹之态,谈思琅心中欢喜,便也不再去想裴朔来迟之事。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谈思琅说话时,忽闪忽闪的杏眼弯成上弦月状,让人见之可亲。即使是些无聊的日常琐事,由她说来,也像是浸了蜜糖的果脯般清甜沁人。
裴朔心中一荡,见着道旁有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念及谈思琅嗜甜,他当即便买了两串,一把塞到她怀中。
谈思琅道了声谢,又将其中一串还给裴朔,甜声道:“你也吃,今日练武后还要来陪我赏灯,着实辛苦了。”
裴朔右手微微一顿。
也罢,她不会知晓今日他到底在哪里的。
“好吃吗?对你来说是不是太甜了些?”
“不会,刚刚好。”
“快瞧!那边有杂耍班子,不过他们手里的剑,比不上你那把气派。”
“往后若是得闲,我耍给三娘看。”
“……总觉得今晚的你,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有吗?”
待到夜色渐深,二人挥手作别,裴朔再次提起:“过阵子,我一定带你去西郊跑马,到时候,定为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
“多谢你今日陪我看灯,”谈思琅并未应下,只是笑道,“武试争取赢个头筹。”
时辰已晚,她有些疲累,双眼却仍然很亮:“我知道的,你很重视武试,你想好好习武,想做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小将军。”
而不是裴将军家的二公子。
裴朔心中一悸,不敢看她,只是追问:“你要来看吗?”
谈思琅一愣:“看什么?”
“武试。”
谈思琅沉默半晌,方才答道:“好啊,既是我要来,阿朔可要尽力,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甜润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裴朔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三娘果真还是那样好哄。
今日之事应是过去了。
母亲不会知晓自己在离家之后去了何处。
见着谈思琅的背影消失在尚书府的大门之后,裴朔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
许是为了补偿,翌日傍晚,裴朔便差人送了些绮丽华贵的钗环首饰到尚书府;过了两日,又送来些不知从何处淘来的时兴话本。
一月廿五,谈思琅随陈清于往京郊护国寺祈福,便也顺道为裴朔求了一枚平安符。
一场并未真正开始的争吵就此落幕,像是惊蛰之时,轰隆隆响了半日雷,最后却只落下来些软绵绵的细雨,泛起似有若无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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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上门拜会裴将军的谢璟留在将军府中用了晚膳。
席间蔡蕙先是问起蔡萱的身体,复又问起谢璟的婚事。
谢璟道如今初初回京,尚未安定,且公务繁多,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蔡蕙瞧着自己这个仪表堂堂的侄子,笑说哪里用他分心,只要他愿意,她和蔡萱便能帮他张罗。
“母亲一早便知我志在庙堂,儿女情长非眼下之急。”谢璟不疾不徐地打断蔡蕙,语气虽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蔡蕙起了替人做媒的心思,劝不动谢璟,便去说专心练了一日武艺的裴朔:“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求上进,整日就忙着与书院那群人痴玩,如今你这般努力,倒有几分你大哥和阿璟的样子,我算是有脸见你陈姨了。”
裴朔胡乱吞了口饭,并不接话。
裴将军瞧着裴朔,乐呵道:“也是长大了,有想法了。”
当初他也不见得多有上进心,想着靠恩荫也能过得滋润,还是娶了蔡蕙、生下长子,方才想着要建功。成家立业,即是如此。
裴朔眉心微拧:“我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
谢璟听明了裴蔡夫妻二人的话中之意,一时间没了胃口。只是如今在将军府上,也不好当即便撂了筷子,只得勉强举箸。他平日吃不惯水芹的味道,今日却是接连用了不少。
裴四郎如今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不知父母为何说起兄长长大了,却也不妨碍他跟着模仿:“哥哥长大了!”
蔡蕙瞧着他那模样,拽着裴将军的衣袖发笑。
谢璟面色不改,实则只分了二分心神去听席间众人的交谈,直到蔡蕙让他给蔡萱带些东西回去方才回过神来。
裴将军爽朗一笑:“阿璟这是吃饭时还想着公事。”
谢璟沉声解释:“近日的案子有些棘手。”
“那定也难不倒你,前些天圣上还在夸赞你在江南的差事办得好,后生可畏啊,”裴将军以茶代酒,敬了谢璟一杯,“今次回京,便不走了罢?往后若是得闲,也多来将军府坐坐。”
谢璟借着举杯的工夫,扫了一眼仍在闷头吃饭的裴朔。
他略略思索,问:“许先生可还在白鹿书院?”
裴朔不知谢璟是在问自己,还是裴四郎戳了戳他的手臂,方才答道:“在是在,他如今上了年纪,不会再亲自下场教习我们骑射了。”
谢璟颔首:“待到休沐得闲,我也去白鹿书院答谢许先生一番。”
顺道看看裴朔的功夫究竟如何,是否能考个武状元回来。
“许先生如今逢三才会在书院中,表兄莫要空跑一场、白费功夫。”裴朔随口解释。
谢璟颔首。
席间一时无话,还是蔡蕙又起了话头。
她没有再提起那些似是而非的、与裴朔婚事有关的话。
谢璟也不再去折腾那碟水芹。
直至鲜明莹洁的弯月悬在屋檐,谢璟将杯中清苦的茶水一饮而尽,先前未曾留意到的水芹味溢了上来,让他有些恶心。
他淡淡道:“天色已晚,某尚有公务,先告辞了。”
离了将军府,谢璟往城东而去。
他前几日新置办的宅子便在城东的仁安坊,因着卖家并不着急出手,宅中各式家具亦是俱全,是以这宅子比市价要略高三成。
但他浑不在意,只因谈思琅少时曾玩笑般地提起,以后想要住在临湖的宅邸之中;而仁安坊,恰在饮月湖畔。
沐浴过后,谢璟临轩而坐,但见一钩银白的月、三五错落的星,俱都坠入黛蓝的湖中。
他将繁杂的公事抛诸脑后,专心描摹起湖光水色。
卷中清晖满洒,滟滟随波。
他却犹不满足。
笔尖凝滞片刻,却见他又于湖岸添了几笔,恰是一位身着淡粉衫裙的少女。
朦胧的月色将少女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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