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知远敛袖端坐,“儿从入内阁以来,成日忙于政务,总不得空在您跟前尽孝,冷落了父亲,是儿子的不是。”

褚征却摆摆手,“谁同你说这个了。你爹我这些天时常在想,你从前是多活泛一人,吟诗结社,打马游原,不说活得纵情恣意,好歹身上还冒着股热乎气儿。你还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为了藏一本春丨宫,爬到咱家阁楼上差点摔断一条腿的事吗,那次把你爹我气得够呛。”

褚征致仕后终日赋闲在家,能说得上的只有曹英奇几年前送他的两只虎皮鹦鹉。今晚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人也变得絮絮叨叨。

说起儿子从前的糗事,褚征呵呵笑起来,褚知远跟着莞尔。

蓦地,褚征笑声一顿,抹了把脸,嗓音变得沉闷:“可如今,怎么就把自己活得那么冷情了呢?”

褚知远笑容消失,似乎陷入了悠远的怀想。

褚征醉得有点狠了,手扶桌角摇摇晃晃站起身。台上的好戏还在继续,他高举起酒杯,大声喝了句彩,然后仰脖一饮而尽,掷杯吟道。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歌声中饱含怆凉、自嘲,还有一丝郁郁不得志的愤懑难平。他转过身,叫褚知远的表字“怀霜”。

“你爹我这辈子仕途无望,纵有遗憾,那也是我的前尘因果。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也不必替我背负什么。书房里的那些诗文,我已经让褚宁拿去烧了。”

褚知远震惊:“烧了?”

褚征没应声,转头看台上,扮演状元郎的小生一举一动尽显意气方遒,他笑着,拊掌叫好,眼底却是掩不尽的落寞。

褚征二十探花及第,比儿子褚知远还要早上两年。殿试中一举得了先帝青眼,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成了顾命大臣的备选,前途原本不可限量。

可岂料世间祸福,瞬息万变,就当褚征准备大展拳脚时,却因一次酒后与同侪多谈论几句陆王心学,被有心之人传到了先帝耳中。

隆安朝时各地讲学风起,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在士林中早已成势。年轻士子随口诌几句心学语录,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偏偏隆安皇帝对这些无关社稷的空谈玄理深恶痛绝,褚征犯在皇帝的忌讳上,被严厉申饬一通,从此大好前程化作泡影。

甫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褚征心中郁郁难抒,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寄情诗文。

也就是那段时间,褚知远的母亲无法忍受丈夫近乎疯魔的颓唐,积郁成疾,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褚知远年少时的记忆,多是失意醉酒的父亲和暗暗垂泪的母亲。他曾趁夜偷溜进父亲的书房,翻出那一堆小山似的诗文,字迹力透纸背,深黑色的墨渍旁还残着点点疑似血的痕迹,如同尖锥般刺痛了褚知远的眼睛。

说不清是否从那时起,他的人生信条里就多出了“子承父憾”这一项。

尽管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褚征也没有。

一曲毕,褚征连声叫赏,手掌都拍红了,再转身,褚知远却自他眼角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莹光。

“嗯,烧了,”褚征说,“可笑你爹我活了六十岁,才明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从前是我太看不开。”

褚知远默默。

褚征掂了掂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便叫褚宁换新的来。

褚知远劝:“父亲醉得狠了,不如今晚便散了吧。”

褚征定定看向他,说:“你爹我是醉了很多年,到耳顺之年才稍稍清醒一些。但你......怀霜,别为了你爹我那点执念,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

褚知远凝视着酒杯浅碧色的浆液,半刻方道:“儿如今所求,不是为了弥补父亲的缺憾,而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心愿。”

褚征:“你的心愿?”

台上锣鼓稍歇,庭院一时静得能听见风吹叶摆声。褚知远在这婆娑声里放轻了音量,但字字清晰,“官有所凭,民有所依。大道之行,四海升平。”

这是他的心愿,从读圣贤书时起,到后来金榜题名,位极人臣,再然后跌落神坛,魂归来兮,从未有一刻改变过。

褚征似乎被这短短十六个字震撼了,但随即付之一哂,虽然什么也没说,褚知远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须不屑。

褚知远将杯中酒饮干,轻轻放在石桌上,他说:“父亲,待开春时气和暖些,您便带着母亲的牌位回清远吧。”

褚征酒喝得有点多,耳朵不大好使了:“你说什么?”

褚知远深吸一口气,重复一遍道:“待来年开春,请父亲回归故土,安心颐养天年。”

褚征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褚知远抬声质问道:“你爹我致仕尚不满三年,你便要将我打发回广东老家,传出去就不怕天下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不孝不养吗?!”

面对老父的难以置信,褚知远神色平静:“父亲,江湖多风波,以您的脾性,在皇城是非之地只怕难立足长久,还是老家的清净日子更适合您。父亲不必担心回去后身旁无人照应,褚宁行事一向稳妥,儿会指派他贴身伺候您的起居。”

褚征瞠目良久,被酒气熏红的脸膛迅速褪了血色,只剩一片青白交织。他后槽牙咬得发酸,仍压不住嘴角细微的抽搐。

“好,好,好......”褚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却迟迟不见下文。

过了好大会,他颓然落下手臂,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那不是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扯痛了一般。

“你终究……还是要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

褚知远的表情在这句话里有了一丝波动,然而就如雨丝落入江海,丝毫不引人察觉。

他必须这么做。

以褚征的性情,若留在上京,日后必定留下隐患。

前世就是如此。

上一世,褚知远欲以京察为切口,辅佐少主推行新政。

但自胡椒苏木折俸风波后,其宰揆地位受到冲击,更不多时,他的父亲又因与泰州学派过从亲密,意外搅进了明睿朝波及最广的“聚合堂学案”。

彼时正值褚知远试图清扫从隆安年间就大行其是的讲学妖氛,却因褚征之故,不得已受到多方掣肘。而这场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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