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接连下雨,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日耀光暖,叶漏碎影,一派清明之景。

谢府,观微山斋。

棠惊雨坐在檐下饮酒。

山斋前的梧桐树绿荫浓浓,一株株翠如碧玉。

谢庭钰寻过来的时候,瞧着眼前的景致,都有些佩服她——真会找地方,连他也跟着沾光。

他挨着她坐到条凳上。

耳畔传来时起时伏的啜泣声,很快——

“你把我毁了。”

棠惊雨苦思良久,终于为此番愁绪找到一个缘由。

她花了很多年才砍断的爱恨嗔痴、情仇悲苦,近日来接连复生,呈现雨后春笋般的疯长之势,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庭钰靠在梁柱上,完全看透她那般自得,甚至希望她哭得更凶些,好将过往的恩怨愁苦通通哭个干净。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毁你什么了?毁了你去深山老林当草木精怪的心愿是吗。”

她:“……是隐居!”

他:“你知道自己用来消愁的酒,一壶值多少钱吗?”

她:“我的难过,价值千金。”

他笑道:“唔——以前你总爱待在拢翠馆,但现在去的地方越来越多。以前不爱理人,现在越来越喜欢同我斗嘴。甚好。”

这话教她摸不着头脑,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回头看他,说:“你在说什么?”

他双手抱臂地倚靠着身后的梁柱,瞧着眼前充满困惑的人,顿时明白她前些日子为什么要故意隐瞒缘由不解释清楚。

原来是这种感觉。

——很爽。

“过来。”

他将她从条凳拉起来,与自己胸膛贴胸膛地抱到怀里。

她跨坐在他的腿间,双手揽住他的肩颈,头靠着他的右肩。他身上氤氲着她特制的雪松沉香的清雅香味。

二人之间相似的熏香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被他拥抱着,安定的感觉似一阵缥缈朦胧的林间雾气,轻轻笼罩在她的四周。

她有点痴迷这种感觉。

半晌,听他说:“你才把我毁了。”

她立刻回嘴:“你那叫恶有恶报。”

他并不生气,低低笑出声,胸腔轻震,语调轻柔:“那你就是善有善报。”

她:“嗯。我跟你都是‘佛祖开眼’。”

他笑得更大声。

梦游呓语般的对话,不顾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没有负担。

轻松的无聊话。

又过了一阵,他轻抚着她的后背,问:“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她沉默几息,才答道:“微乎其微的一点吧。”

“小骗子。”他搂紧怀里的人,刻意引导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为什么?”

他:“因为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我。”

她:“……”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

他继续强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会开心。”

她:“才不是。我在秋衡山的时候更开心。”

他:“那你说说差哪儿了?”

他十分肯定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的确确说不出,但也不十分认同他的诡辩,于是说:“总之就是在秋衡山的时候更好。”

他:“在我身边更好。”

“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

“……”

棠惊雨不想理他。

手臂从他的肩颈处滑落,抱住他的腰,闭上双眼,舒适地靠在他的肩臂处,深吸一口雪松沉香的香气,再缓缓吐息,好似近日之烦忧就此消散。

耳边是风抚枝叶的嗦嗦轻响。恰是:

初夏临山斋,晴日照梧桐。

廊下浓荫处,鸳鸯心相拥。

轻言碎语间,烦愁片刻空。

耳目全不顾,唯闻沉松香。

烟雨阁那夜剖白后,棠惊雨就重新搬回岱泽楼住着。莲生身上的毒自然也跟着解了。

此夜月明星稀,卧室里的一番云雨结束。

收拾干净后合衣入被,棠惊雨抱着药枕,昏昏欲睡,模糊中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掀被上床,如同野兽一样瞬时侵占半张床的位置。

她抬脚抵在谢庭钰的大腿上,阻止他继续靠近自己,拖着懒音问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虽说在烟雨阁的时候二人就夜间睡在一起,但是那时误会横搁,她并未在意。

之后搬回岱泽楼,她连夜被*到昏过去,睡醒后又忘了问。

今夜大约是明日他要上早朝的原因,她得以残存一点清醒。

谢庭钰伸手将她的脚握进掌心。“这是我的府邸,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脚心被他摸得有点痒,她想抽回来,可惜又困又没力气,挣了几下就随他去了。

“可是你之前,都不会跟我睡在一起。”

话音落下不久,她就睡着了,没有听到他之后回了什么话。

其实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着将她的两只脚放好,抽出她爱不释手的药枕扔掉一旁,然后等她下意识地摸索过来,将他当做药枕一样手脚齐用地攀在他身上睡觉。

他十分迷恋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她说他毁了她,她何尝不是将他毁个彻底。

这几日,他一直在想应该与她确定何种关系合适。

过于低贱的关系,不是在侮辱她,而是在羞辱他自己。

是妻是妾,他没个定论。

一直停滞不前,就永远找不到答案,因此,他决定带着疑问前进。

他暗自做了一个规划,一步步打破自我心中的世俗桎梏。

或许到那时,他就知道答案了。

休沐那日,谢庭钰强行将棠惊雨塞进马车车厢里,说要带她去玉京城内逛逛。

马车咕噜噜转到了宣义坊的珍艺馆。

见了马车,伙计连忙去禀报琼影:“掌柜的,郎君来啦——”

恰巧今日莹素也在,二人连忙起身,快速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裙与头钗,快步迎到马车前。

身穿宝相暗纹霜色缺胯袍的郎君英姿飒爽地跳下马车。

琼影、莹素:“见过郎君。”

谢庭钰利落地朝她二人点头示意,接着转身对垂下来的锦帘道:“下来。”

琼影与莹素探头去看。

车厢里没动静。

棠惊雨不想下去。

上回是无人知晓的“花小姐”,大隐隐于市,她可以在玉京城里自由穿梭,不必承受任何责任与负担。

这回却要以“谢庭钰身边的女人”的身份亮相,光天白日,会有多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会有多少疑问在她身后响起。

不要被人注意到,否则会有厄运发生——她一直是按这种行为准则生存的。

谢庭钰在外面倒数——

“三。”

她只好硬着头皮撩开车帘,硬着头皮走出车厢。

他在路上威胁过她,如果不下马车,他就敲锣打鼓让路过的每一个人请她下来。

恶毒!

她在心里咒骂道。

无视众人,谢庭钰直接将她抱下来。

姿态亲昵,教琼影与莹素面面相觑。

到底是心思活络之人,琼影飞快恢复神色,刻意忽略东家身边的姑娘,眉开眼笑地上前问道:“郎君今日为何有空来?”

谢庭钰:“来挑两件首饰。”

琼影:“正巧做了一批黄金首饰,郎君先看看?”

谢庭钰:“嗯。”

棠惊雨只觉四周的每一束目光都黏在自己的身上。

她像无端被浪抛上岸的游鱼,在原地艰难地呼吸着。

见谢庭钰要随红裙女子往前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快步上前,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左手。

谢庭钰停下,回头去看手臂后方低着头缩成鹌鹑模样的棠惊雨,又垂眸看向她那两只惴惴不安的手。

同样在看的,还有琼影和莹素。

东家当然不是第一次带女子来店里耍玩,身份都是个顶个的尊贵,模样气质也是个顶个的好。

只是这一次,这位女子约摸不是什么名门贵女——身边没有随从护卫,还是与男子孤身同乘一辆马车,谁家闺阁小姐都不会这样。

见过东家与世家小姐们有分寸地言笑晏晏,没见过他如此直白地在大街上将女子从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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