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邹柏青出生于邹家湾,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她爹是读过好几年书的人,去过镇上的新式学堂,于是湾里每年有六七个孩子要读书,就送到她家来,邹柏青和哥哥也是在家启蒙的。靠着点膏火之费,加上还有几亩地,她家算是没怎么挨饿,还从爷奶的老房子里搬出来,在旁边单修了两间土房。
可惜她爸妈都死得早,前后脚就两年,家里的三个小孩成了孤儿。她哥邹彭魄十二岁,开始跟着木匠师傅四处去做活,算是能自立了。邹柏青那年八岁,她妹妹邹彦灵还只有六岁,就分别给了大伯和大姨两家。邹柏青在家跟着大伯婶婶生活,他们家里有四个孩子,全部住进了新修的土房子里。
邹彭魄长期跟着师傅在外跑,哪里有人要打家具,就请了他们去。一走几十里路,来回都是他一个人背着大包,里面叮铃哐啷各种工具几十斤。他一个半大小子,肩膀和脚上,不知道多少水泡磨成了茧。当学徒是没有钱的,还要被师傅骂,唯一好的就是打一套家具少则几天,多则一个月,住在东家,吃得倒还算不错。有时候临走东家给备些干货薄礼,师傅愿意分他点儿,要是离小妹不远,他就送到大姨家,好找机会去看看小妹。
每年过年,三兄妹聚在一起能说整宿的悄悄话。到了初四五的,邹彦灵该回去了,哭着喊着:我不走,哥啊姐啊,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邹彭魄和邹柏青说,等过个几年,他自己能出来干活了,就把邹彦灵接回邹家湾,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这是邹柏青最大的盼头,但等过了两年,他们都长大些,两个堂哥都娶媳妇了,他们知道这房子已经不是自家的了。
一九五六年,邹彭魄在镇上给一家人打家具,顺带当了上门女婿,改了吴姓。
一九五八年,邹彦灵嫁人了,婆家比先前还要靠深山里。
同年腊月,邹柏青和她婶婶的娘家侄子结婚了。吃酒那天,哥哥妹妹都来了,自这一次后,他们兄妹三人,鲜少有齐聚的机会。
次年冬天,邹柏青生下一女,叫作敏儿。敏儿机灵乖巧,邹柏青每天把她背在身后,她看到妈流一头汗,知道用小手去擦。那几年闹饥荒,时不时饿死个人不算稀奇事,孩子多的家里,总有个把夭折的。邹柏青在生产大队干活,敏儿饿了,悄悄捡地上别人啃过的红薯皮,放在嘴里砸吧味儿。实际上别人丢的是烂红薯皮,敏儿吃完后闹肚子疼,一疼就是几天,邹柏青丈夫背着她去找村医,抓了几幅草药煎来吃。她不觉得苦,还舍不得光自己喝,非要吹冷了喂到爹妈嘴里。
一九六五年,正月里,丈夫带着五岁的敏儿走亲戚,邹柏青身怀二胎,肚子已经挺得老大,独自在家。到了初六,原本该回来的日子,不见二人回来。邹柏青以为他们是耽搁了,又等了一日,小叔子及其他亲戚原路去寻,在狮子崖下边找到二人的尸首。
邹柏青在一个月后难产,生下个男婴,出来后一声没哭,艰难地喘了会儿气就没了。她自己身体也受了重创,接生婆说再也生不了。据说邹柏青那时候已经疯了,她自己不记得,都是后来听别人讲的,说是从丈夫和敏儿的身体抬回来后,她就不正常了。再不和人说话,嘴巴像缝上了,发不出丁点儿声音,但到了晚上邻居听到她干嚎,一嚎就停不下来。
人疯了,但还是知道干活,生完孩子躺了三天,照常天不亮就起床下地了。这天中午,她在门口的地里扯苗,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踉跄往这边来,嘴里喊着:“姐啊,我来了。”
邹柏青站直身子,眯了眯眼,看清眼前灰头土脸的女人正是邹彦灵。她昏了两个多月,突然醒了,丢了手里的锄头,大哭道:“妹啊,我的妹妹啊,你怎么才来啊。”
原来邹彦灵算着姐姐要生产的日子,托一个跑山郎给捎点东西,一个月后这人回来了说,她姐夫侄女都没了,姐姐生了个死胎发疯了。于是早上四点,邹彦灵趁着丈夫婆婆还没起来,丢下家里两个大孩子,抱着八个月的小女儿,走了一天半的路,翻了几座山赶回邹家湾。
姐妹二人在门口抱头痛哭,怀里的娃娃也饿得大哭,邹彦灵一路没吃多少东西,奶已经喂完了。邹柏青把孩子抱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见香儿,哄着哼着拍着。看她渐渐不哭了,自己又哭了,想到她的敏儿了。
两姐妹在一起住了九天,同起同睡同吃。地里的活也不格外使劲儿,累了就休息,闲下来就说话。从死去的爸妈开始说,像要说完一辈子的话。香儿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不闹,躺在两人中间咿咿呀呀地挥手。
第十天早上,邹彦灵起床收拾好自己,和邹柏青说:“姐,我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娃呢。”
邹柏青再不舍得,终究不敢留她,泪眼汪汪地给她准备路上的口粮。
“从爸妈死了,好像就过了这十天的轻松日子。”小时候寄人篱下,长大了嫁人做媳妇儿,六年生了三个,邹彦灵身体也不好。“姐,香儿我不带走了。”
邹柏青问她:“啥意思?”
邹彦灵俯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女儿,“让她跟着你吧,给你作个伴儿。”
“瞎说,你抱回家去,我不要。”
“姐,她跟着你比跟我回家强,你就留下她吧。”
邹彦灵走了,邹柏青站在门口送她,一直到连影子都没了才进屋。她把依然熟睡不知世事的香儿抱起来,贴上她的脸,冰凉的泪流到孩子温热的小脸上。
“以后你就是我女儿了。”
一九六九年,香儿长到五岁,到开始记事的时候了,邹柏青决定带她离开邹家湾。一是不想让她听到流言,二是坚决要让她以后读书识字。吴彭魄把她们母女接到镇上,安置在老丈人家的豆腐坊后的小棚屋,她帮忙磨豆腐卖豆腐,不要钱,只要个住处和三顿饭。
一九七零年,香儿上小学,吴彭魄给她改名叫邹纬,他感念小妹舍了个孩子,让邹家有后。邹彦灵一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在冬天过世,她重病时请人带来口信,想看看香儿。兄妹二人立马带着邹纬动身前去,到的时候邹彦灵已经死了两天了,从此邹纬再也没去过她出生的小山村。
一九七三年,邹柏青再嫁,对方是一个带着两个儿子的鳏夫,比她大六岁。她和邹纬终于从豆腐坊里的小棚屋搬出来,住进了镇上的平房。邹柏青每天起早贪黑操持家务,还要跟着男人酿酒,好在邹纬懂事,成绩又好,她熬着也不觉得太累。
邹纬小学毕业那年,因为考得太好,被二哥扇了一巴掌,只敢捂着脸默默进屋哭。午饭的时候,隔壁家的小孩过来串门说起这事,邹柏青确认后,二话没说在饭桌上两巴掌扇了回去。男人不满地摔了碗,当着三个孩子的面,踢了她两脚。邹纬惊恐地缩起身体,被邹柏青看在眼里。她从小到大过得不是什么好日子,但也没有挨过打,更没打过邹纬。于是气血上涌,掀了饭桌,操起手边的菜刀跟男人往死命里干,虽然伤了自己胳膊,但之后几年风平浪静。
一九七八年,邹纬和她二哥同时初中毕业,上高中得去县里,男人只想供儿子继续上学。邹柏青和他大吵大闹无果后,带着自己这几年攒下的一点点私房钱,和邹纬去了县城。她们坐大巴四个小时到了县里,带着全部家当在街上晃悠到晚上,才找到一个临时住处。之后的几年,她们搬过五次家,邹柏青四处打零工。
一九八一年,邹纬考上了江城师范大学,开学前邹柏青几乎把家里能带的都给她带上。邹纬怕她在家什么吃的都没了,硬是不愿意带,两人吵了一架。邹纬半年才回来一次,这么多年第一次分开,邹柏青晚上常常思念到睡不着,到邹纬大二时,她便去了江城打工。
一九八五年,邹纬进了江城十一中,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次年,在学校领导的介绍下,认识了比她大三岁的老赵。处对象的第一天,她就和老赵说,将来结婚可以什么东西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把她妈接到身边一起住。
一九八七年,邹纬和老赵结婚,带着邹柏青搬进江航家属楼,认识了薛元青万立文夫妇。
一九八九年,邹叡和薛慈前后相差十天出生,邹纬没有奶水,万立文主动让邹叡吃自己的奶。邹柏青发现万立文竟然出生于六五年正月初六,正是敏儿死的日子,又得知她五岁丧母,精心服侍起月子。九月,薛元青在一次江面作业时坠江身亡,万立文肝肠寸断。邹柏青对她更是心生怜惜,在随后的年月里,渐渐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
一九九零年,老赵不与邹纬商量,擅自辞去铁饭碗,还要搬出家属院。邹纬不同意,他们在三个月后离婚,房子归邹纬,但要求她十年内不许再婚。
这一年,邹柏青五十岁了。她再次打起精神,成为她们生活的主心骨,邹纬和万立文白天上班,她就在家照顾两个小孩。养育下代和下下代的心境全然不同,邹纬要求又高,讲究各种条条框框的科学育儿,邹柏青常常一边骂她一边照做。
随着两个小孩的长大,邹柏青每天感受到他们的依赖和爱,渐渐快忘了前尘往事,忘了邹家湾,忘了前几十年的飘泊苦难,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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