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冷雪相送过青墩
姑苏,杭府。
地上覆了层薄雪,白雪素月相交辉映,照得堂前一片熠熠。
“去把杭述稳给我叫来。”
杭百川火冒三丈,勉强维持着读书人最后的体面,负手而立道。
管家站在原地没动弹,悄悄掀起眼皮,无声地询问着随后赶来的宋厘微。
宋厘微断然拒绝:“不许叫。”
“你还护着这个逆女!”
杭百川粗喘如牛,对妻子吹胡子瞪眼:“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宋厘微下巴一扬,说道:“我的女儿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打家劫舍,上不为祸朝纲,下不偷鸡摸狗,怎么就是逆女了?子不教,父之过,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慈母多败女,你们两个是想合起伙来气死我。”
杭百川顺了一口气息,才继续说,“现在你满意了吧,新来的绣娘也被她气走了,她已经十一岁了,还不会穿针引线,整个姑苏城都知道我杭百川教女无方了。”
他一边铁青着脸面发脾气,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都给女儿择名为“述稳”了,两个字都是端方规矩的,怎么她偏偏如此不听管教?
真是家门不幸。
杭百川气得西子捧心。
*
回廊漆柱后头藏了一只小蜜蜂,鬼鬼祟祟,正在偷听。
杭述稳身穿一件嫩黄色的夹袄,上头绣出朵朵白色牡丹,栩栩如生,若隐若现。
她手中正提一盏花托琉璃灯,眸子被灯光映得璀璨晶亮,这会儿已是看了半晌热闹。
闻听此言,杭述稳没忍住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蒹葭,认真问道:“蒹葭,我真的有这么差吗?”
“没有啊。”
蒹葭摇头,脱口就是一通夸赞:“小姐冰雪聪明,秀外慧中,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了。”
说完还幽幽叹了一口气,皱眉道:“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逼你学女红呢?小姐日后又不当绣娘……”
这老举人,也忒古板了。
“我知道为什么。”杭述稳扯出一抹笑,“班家不是做刺绣生意的么?爹想让我入入门,免得来日一窍不通,被人骑到头上去。”
“班家?”蒹葭想了一想,惊讶道:“是曹州那个班家吗?”
杭述稳点头:“不然还能是哪个?”
蒹葭难掩惊讶:“去年夫人就说不让你嫁往曹州,难道是小姐你想……”
“我死也不会嫁给班弈先的。”
杭述稳如是道。
蒹葭忧心忡忡:“老爷能同意么?”
杭述稳胸有成竹:“放心,我自有对策。”
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
杭百川与宋厘微各执一词,争吵愈演愈烈。
杭述稳不再做缩头乌龟,改做伸头乌龟,把花托琉璃灯交给蒹葭,笑意盈盈地“飞”出去,灵巧熟练地躲在了宋厘微身后。
杭百川怒目而视。
“看看,看看,一点儿也不稳重,哪里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爹。”
杭述稳扯住一点宋厘微的衣袖,探头对杭百川撒娇。
她一笑起来,唇边便露出两个梨涡,右脸上有两颗浅浅的、小小的痣,衬起月牙一般亮晶晶的明眸。
杭述稳喊了一声,就将半张脸藏进雪白的狐狸毛围脖里,只拿眼睛盯着杭百川。
杭百川色厉内荏,当着杭述稳的面历来是发不出什么脾气的,饶是再大的阵仗,往往也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淡淡“嗯”了一声,他才问道:“又跑哪儿鬼混去了?”
“没有鬼混呀,我去温书了。”杭述稳一看便知他气消了,连忙走过去也拉了拉他的手,仰脸说:“爹给我娶了个规矩的名字,我当然也是个规矩的女孩儿。”
宋厘微忍俊不禁。
被她的小手一牵,杭百川只觉心间三丈高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白烟。
但管家还在,他身为一家之主,必须时刻保持端肃威严。
杭百川重重冷哼一声,对杭述稳说:“我还不知道你?天寒地冻的,跑到院子里温书?骗鬼去吧。”
杭述稳掐掐他的掌心,悄悄嘀咕:“那你还明知故问做什么?”
“你说什么?”
杭百川稀疏的胡子向上一翘,眼看又要发作。
杭述稳打小就觉得杭百川的胡子好玩儿,像被火燎了似的,要秃不秃,似落非落。
想着想着,唇边的笑意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她憋起笑,在杭百川渐沉的目光中做出一派孝女的模样来。
“爹,我给您捶捶背。”
杭百川极其受用,瞥一眼柱子一样杵在原地的管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知府大人说姑苏来了个狐狸精,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儿,你是全姑苏最不听话的孩子,又戴着狐狸毛做的围脖,若被它见了,指定第一个将你掳走剥皮。”
“爹就爱吓唬我。”杭述稳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我不给你捶了。”
这场算不上风波的风波就此揭过,宋厘微看一眼管家,管家会意,悄悄退了下去。
*
戌时,仆妇摆好了饭。
杭述稳一打眼便看到了最喜欢的鲫鱼豆腐汤,她拿起瓷勺,先为宋厘微盛了一碗。
隔一道藕色的水玉帘子,杭述稳不动声色地向外厅张望了下,七分饱后就跑出去漱口净手。
手持银盆的仆妇不料她出来得这样快,神情紧张不已:“小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杭述稳默默摇头,拿过轻薄的白绢帕子擦拭干净葱指,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仆妇心间咯噔一下,不知她这个笑容究竟是何用意。
杭述稳出门后,她也搁下银盆,连忙跟了上去。
回廊口立有一道倩影,杭述稳果然在等她。
听到动静,杭述稳一脸高深莫测地向她招招手。
仆妇心下更是紧张,手心隐隐沁出细汗,低眉顺眼道:“小姐。”
“哝,这个给你。”
杭述稳环顾四周,拿出两张银票。
仆妇大惑不已,手不敢接:“这是……”
“你家二小子不是帮我买了本书吗?这是他帮我跑腿儿的工钱。”
“这怎么使得,小姐,我不能要。”仆妇连声拒绝,情真意切地开口:“若不是夫人宅心仁厚,我一个连克三夫的寡妇哪能进府做工?二娃子帮您跑腿是应当的,这钱我万万不敢收。”
杭述稳听得不大高兴:“什么克不克夫的,生死有命,赖不着你,现在没多少人家还讲究这个。我给你,你只管就收着好了。”
仆妇却执意不肯要,话音中满是不安:“从府上到书店,拢共也就那么几步,我要是连这钱也收,成什么人了……”
她既如此固执,一时半会儿怕是拐不过弯儿。
杭述稳心念一转,灵活地转变了策略。
俏丽的小脸儿一抬,她随意地甩了下手里的银票,漂亮的杏眼中露出几丝不耐烦。
“小姐我可不是铁公鸡,他帮我做了事,我就得给他结工钱,而且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以后就没人肯替我做事了。你若不收,来日坏了我的名声,谁担待得起?”
仆妇不禁茫然,显然被她的话唬住了,两只手捏住身侧的衣衫,颇为不知所措。
“小姐放心,我回头告诉二娃子,不让他说出去!”
“那可不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杭述稳一脸倨傲,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我不放心”。
如此这般,仆妇只得将银票收下。
“我替二娃子谢谢小姐。”
本朝邪事频发,鬼神之说甚嚣尘上。
仆妇是个可怜人,接连死了三个丈夫,被婆家视为不祥,一通棍棒赶撵出来,两个孩子竟也不要了。
她娘家穷苦,没什么人肯搭把手。
眼见母子三人再没活路可走,当娘的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去了河边,打算跳河一了百了。
时逢宋厘微上香路过,干脆将她留在府上做工。
仆妇家的二小子说姐姐已经入了乡学,家中很是吃紧,而他眼看也到开蒙的年纪了。
一个人养三张嘴,再交上两份束脩,勒紧裤腰带也过不成日子。
杭述稳听说后,总会隔三差五地找个由头让二小子帮忙做事。
仆妇含上一点泪意,杭述稳没说什么,转身去了杭百川的闻道斋。
*
此“道”非修仙隐士之道,而是“圣人之道”。
杭百川成日里念叨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真让他入朝为官,他又不肯了。
至于个中隐情嘛,爹娘瞒得紧,杭述稳还没问出来。
他的书桌后头挂有一块方匾,写的是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1]
杭述稳坐在桌前,欣赏起杭百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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