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无名山寺的晨钟暮鼓与陆瑾的汗水泪水中,无声流淌。那根缠绕在无渡指尖、连接着少年的缘线,从最初的灼烫异物感,渐渐变得温润、坚韧,如同浸透了时光的山藤,悄然融入他千年沉寂的生命纹理,成为某种习惯性的存在。
变故,发生在一个同样萧瑟的深秋午后。
山风卷着枯叶在庭院里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哀鸣。无渡枯坐殿中,指尖的缘线一如既往地传递着陆瑾在后山练习身法时那种熟悉的、带着疲惫与专注的波动。忽然,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深深愧疚的强烈情绪,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狠狠撞入他感知的领域!
一根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带着旧日温润气息的缘线,剧烈地波动着,正以极快的速度,从山下蜿蜒而上,直指山门!
无渡枯井般的心境,猛地一震!他霍然睁眼,千年不变的冰冷眸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一丝被刻意遗忘的微澜,随即又被更深的、带着自嘲的冰霜覆盖。他几乎是瞬间封闭了对外界缘线的感知,只留下陆瑾那根依旧平稳的线。然而,那根属于故人的线,其波动是如此强烈,即使被隔绝,那残留的悸动依旧如余震般在他心头回荡。
他缓缓起身,动作看似与平日无异,但拂过衣摆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走向山门,反而转身,步履比平时更沉,更缓,走向自己那间永远清冷、空无一物的禅房。
“和尚!师父!”陆瑾带着一身汗水和草屑,像阵风一样从前院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在发颤,“有人!山门外有人!是……是……”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后面那个呼之欲出的称呼,却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卡在喉咙里。
无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径直推开了自己禅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师父!”陆瑾急了,几步追到禅房门口,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喜悦,“是兄长!是长兄陆珉回来了!他……他就在外面!您快去看看啊!”
禅房内,无渡背对着门口,站在简陋的木窗前,窗外是后山萧瑟的松林。他的背影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
“回来便回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的声音比窗外的秋风更冷,毫无波澜,“让他等着。”
“可是……”陆瑾满腔的喜悦被这兜头冷水浇得一愣,看着师父那冰雕般的背影,后面的话噎住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敢违逆,一步三回头,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依旧高涨的激动,飞快地跑向前院。
山门外,陆珉一身仙风道骨,形容比当年离去时更显清瘦,眉宇间刻着沧桑与疲惫,但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的忐忑。他望着紧闭的山门,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听到了门内陆瑾那熟悉又似乎拔高了许多的呼喊声,心脏如同擂鼓。
吱呀——
沉重的山门被陆瑾奋力拉开一道缝隙。
“哥——!”陆瑾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了出来,像一颗炮弹狠狠撞进陆珉怀里,双臂死死箍住兄长的腰,将头深深埋进那带着陌生尘土气息却依旧无比熟悉的胸膛。巨大的委屈、多年积压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陆珉的衣襟。他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楚都哭出来。
“阿瑾……阿瑾!我的阿瑾!”陆珉紧紧抱住怀中已长高许多、却依旧单薄的少年,声音哽咽,眼眶瞬间通红,大颗的泪水也滚落下来。他一遍遍抚摸着弟弟的脊背,感受着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化作一遍遍的呼唤和无声的歉疚。“哥回来了……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兄弟俩相拥而泣的画面,在秋日寂寥的山门前,弥漫着浓浓的悲喜。明净和明心站在一旁,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哭了好一阵,陆瑾才抽噎着抬起头,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却带着傻气的笑:“哥,快进来!师父……师父在里面!”他拉着陆珉的手就要往里走。
陆珉却脚步一顿,目光越过陆瑾的肩膀,望向那幽深的寺门深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轻轻拍了拍陆瑾的手背,低声道:“瑾儿,你先带明净明心去歇歇,哥……想先去拜见无渡大师。”
陆瑾愣了一下,看着兄长郑重的神色,懂事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两个小沙弥离开了。
庭院里只剩下秋风卷着落叶的萧瑟。陆珉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沾满尘土的衣襟,步履沉重而恭敬地走向无渡的禅房。门虚掩着。
他停在门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晚辈陆珉,拜见无渡大师。谢大师多年养育教导瑾儿之恩,晚辈……回来了。”
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陆珉的心沉了沉,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知道,里面的人能听见。
良久,久到陆珉觉得双腿都有些僵硬时,无渡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才从门内传出,如同寒冰碎裂:
“回来作甚?继续给人当牛做马,然后被弃如敝履?还是觉得我这破庙,能当你的退路?”
刻薄的话语,字字如刀,直戳陆珉心中最深的伤疤和愧疚。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缓缓直起身,眼中闪过巨大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他沉默着,没有辩解,只是从随身的包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禅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近乎空旷。无渡背对着门口,依旧站在窗前,身影融入窗外的灰暗天光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陆珉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试图去看无渡的脸,只是低着头,双手捧上那个油纸包,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哄劝孩子般的耐心和小心翼翼:
“大师……晚辈途经江南,路过那家‘一品斋’,记得……记得您当年似乎提过一句,他家的‘云片糕’尚可入口。晚辈……斗胆,给您带了一包。刚出炉的,还软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您……尝尝?”
那“云片糕”三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无渡千年冰封的心湖上,漾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记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如同前世。陆珉第一次来山寺拜访,带了山下各色点心。他当时不过随口品评了一句,连自己都早已忘却。
无渡没有动,甚至连一丝转身的迹象都没有。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陆珉捧着那包点心,手微微有些颤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就在陆珉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手臂也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酸麻僵硬时——
“放下吧。”无渡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是冷的,却似乎少了些许刚才的锋利冰碴,“碍事。”
陆珉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如蒙大赦,连忙将油纸包轻轻放在无渡身后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矮几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稀世珍宝。他甚至不敢多停留一秒,生怕打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恩准”,对着那冰冷的背影又深深一揖,才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无渡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矮几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昏暗中,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落在了油纸上。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甜糯气息,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指尖那根连接着陆瑾的缘线,此刻正清晰地传递着少年因兄长归来而爆发的、近乎炸裂的狂喜和满足感,如同炙热的岩浆,烫得他指尖微蜷。而另一根……那根属于陆珉的、刚刚剧烈波动过的缘线,此刻传递来的,是放下点心后如释重负的疲惫、小心翼翼的庆幸和一丝……卑微的讨好。
无渡闭上眼,将那包温热的点心推远了些,仿佛要推开这扑面而来的、令他烦躁的尘世烟火与纠葛。他重新走回窗边,背影重新凝固成拒人千里的寒冰。
陆珉在寺中住了下来。他的归来,如同给沉寂的古寺注入了一股久违的、温润的暖流。
陆瑾彻底变了个人。每日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练功,身法步点越发迅捷沉稳,画符时眉宇间也多了份专注的凝练,连被无渡考问“礼义廉耻”时,都少了些畏缩,多了些思索后的认真回答。他像只终于找到主心骨的小兽,浑身洋溢着蓬勃的生气,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连带着那根缘线传递过来的气息,都充满了阳光般的暖意。
变化最大的,是厨房。
陆珉的到来,让山寺清汤寡水的历史彻底终结。他仿佛天生就该在厨房,洗去一身风尘,系上围裙,那双曾握剑也曾握笔的手,在锅碗瓢盆间舞动得行云流水。寻常的山间野菜,几样简单的豆制品,在他手里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清炒时蔬碧绿鲜亮,保留着山野最本真的清香;素烧豆腐外酥里嫩,吸饱了用山菇菌子吊出的浓郁汤汁;一碗看似普通的素面,汤底却清亮醇厚,回味悠长。食物的香气不再霸道,而是温润地弥漫在寺院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暖意。
陆瑾成了陆珉最忠实的小尾巴和帮厨,剥蒜洗菜,添柴看火,学得津津有味。每当饭菜飘香,陆瑾总会第一个跑去敲无渡禅房的门,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师父!开饭啦!今天哥做了您爱吃的清炒笋尖!”
无渡依旧端坐蒲团,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聒噪”飘出来。然而,每到饭点,他总会“恰好”结束打坐,出现在斋堂。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他依旧面无表情,动作优雅而缓慢地吃着属于自己那份素斋,对陆珉精心烹制的菜肴视若无睹,吝啬得连一句评价都没有。
陆珉却毫不在意。他总是带着温润的笑意,细心观察着无渡的举动。看到无渡多夹了一筷子的菜,下一次那道菜便会做得更用心些;发现无渡似乎对某种清淡的汤羹略多饮了一口,那汤羹出现的频率便会悄然增加。他甚至会不动声色地将无渡面前那碟万年不变的咸酱瓜挪远一点,换上自己新腌制的、爽口开胃的脆腌菜心。
“大师,这腌菜心是用山泉水泡的,加了点野花椒和山椒,开胃,您尝尝?”陆珉的声音总是温和的,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无渡往往只是冷冷地瞥一眼,并不言语,但下一次吃饭时,那碟新腌菜心总会出现在他手边。陆瑾有时偷偷观察,发现师父夹那腌菜心的次数,似乎比夹咸酱瓜要多那么一点点。他偷偷朝陆珉挤挤眼,换来兄长一个温柔带笑的摇头。
陆珉的到来,仿佛为这冰冷的古寺镀上了一层柔光。他不仅照料着弟弟的饮食起居,也无声地照料着这座寺庙和寺里的人。他会帮明净修补漏雨的屋顶,会耐心地教明心辨识草药,会将庭院里被秋风吹乱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他的温和细致,如同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也悄然……消磨着无渡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冷漠外壳。
时光荏苒,冬雪飘零,又春暖花开。陆瑾在无渡的“磋磨”和陆珉的“溺爱”中抽枝拔节,身量逐渐超过了兄长,肩膀也宽厚起来。曾经青涩稚嫩的脸庞褪去了大部分婴儿肥,线条变得清晰利落,眉宇间沉淀下几分坚毅,偶尔抬眸间,竟隐隐透出几分与无渡相似的、冷冽的锐气。只是那眼神深处,看向无渡和陆珉时,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依赖和温暖。
他依旧每日卯时初刻准时出现在前院,在无渡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将一套基础身法打得行云流水,落地虽未至无声,却也轻盈迅捷,带起的气流卷动地上的微尘。而剑法的练习就用山里常见的竹子削成一根竹剑练,无渡一边指导一边给他一巴掌,在无渡看来这小子练的始终不咋地……
但而某日无渡丢了把剑给他,可以说随手便往他怀里一丢。但陆瑾可是吃了一惊!
陆瑾赶紧如珠如宝地捧起那剑,剑身泛着冷玉般的光,像凝结的月光被锻成了形。剑脊隐有冰裂纹路,随角度变幻时,竟似有流萤在刃上轻轻游过。而剑柄缠着鲛绡绳,暗纹在指腹下若即若离,末端悬着半透明的珠串,一晃便是细碎的银响,倒比剑风更先透出几分清冽。
“师父!可真是一把好剑!”
这当然是一把好剑,在当年陆瑾还是孩提时,他随口一提“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一把剑”时,无渡就开始为他铸剑……
“嗯……你的也身法和剑法学得也算差不多了……用这个继续学。”
这几年除了身法、剑法、法阵以外,他画符的成功率也大大提高了,十张里已有三四张能稳定引动灵光,偶尔还能画出让无渡勉强“嗯”一声的中品符箓。阵法一道,虽依旧深奥,但他已能独立布置几个简单的迷踪、聚灵小阵,并能敏锐地感知到阵势气机的细微变化。
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厨房。陆珉终究不能久留。临行前夜,他将自己琢磨出的几道无渡似乎“勉强能入口”的素斋做法,细细教给了陆瑾。从此,陆瑾每日修行之后,便一头扎进厨房。起初是手忙脚乱,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火候过了,端出来的东西连明净明心都面露难色。
“猪食。”无渡的评价一如既往地刻薄,筷子碰都不碰一下。
陆瑾也不气馁,咬着牙,一遍遍尝试。他记得兄长说的每一个细节——笋尖要掐最嫩的尖儿,下锅翻炒不能超过十息;豆腐要用后山清冽的泉水浸泡半日,煎的时候火候要稳;熬素高汤的菌菇要选雨后新采的,文火慢炖足三个时辰……他笨拙地努力着,手上烫出水泡,脸上蹭着锅灰,只为了能让那张冰冷的脸上,出现一丝哪怕极其细微的松动
终于有一天,当他端上一碗汤色尚可几片翠绿笋尖如玉簪般漂浮其中的素面时,无渡执箸的手顿了顿。他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虽然这做的东西还是那么抽象,但他看到了陆瑾的用心。
最后无渡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碗面,破天荒地吃完了。
那一刻,陆瑾站在一旁,看着空了的碗底,只觉得比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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