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几回路过都是匆匆一眼,故而直到姜珣掀开帘子时孟冬辞才看清,原来这书局开在街尾,就是为了能连着后头的宅子。

宅子不太大,过厅之后只有东西两间厢房,最后的正房也不大,但布设却极为雅致讲究。

遮去了过盛日头的明瓦窗乍一看溢彩流光,可镶着窗外几竿瘦竹投出来的影儿,倒显得雅致。窗下的矮榻上铺着两张不知什么皮子,皆是雪白的短绒,榻边设了一张竹子捆出来的小几,上头搁着个天青釉海碗,里头一只小龟正扒着碗边儿往外爬。

矮榻对面设着一张书案,也是竹子捆成的,盖着黄花梨的面板,上头搁着几方砚、一摞压过花的熟宣和十数支长短粗细不等的笔。

已是三月,连冬蛰的龟都醒了,屋内炭盆却仍吐着暖意,上头煨着个药罐子,药香盈了满室,仍是孟冬辞一闻见就头疼的味道。

长公主姜瑾早年去了军中,孟冬辞入宫伴读时,姜珣仍在读书,与她做过两年的同窗。

这人自小奇怪,不喜熏香更烦花香,故而凡他在的地方都不能点香,那也就罢了,可他无论冬夏,都要在屋里搁上个药罐子煮药,美其名曰药香能养身醒神。

那药罐里的方子常换,却偏偏两味药从小煮到了如今,一味橘皮,一味松香。

橘皮尚算清冽,但孟冬辞打小就闻不了松香,每每闻见都要头疼,初入宫伴读时,孟冬辞日日被那药香熏得打蔫儿,又遵着祖父要敬重皇子公主的训诫不敢言语。

后来还是姜瑜先发现,只要姜珣与她俩一道进学,孟冬辞便不怎么说话,脸色也不好,好歹扯着她问出了缘由,一头责怪孟冬辞与她见外,一头命人把姜珣的药罐子扔了出去。

姜珣本身不爱出门,日日泡在满是药味儿的屋子里,早被腌入了味,故而每每宫里碰见他,孟冬辞都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现今瞧着,这屋里的陈设半新不旧,但一应所用却置办得不太齐全,可见主人才到不久。孟冬辞心想,怕是自己连累他奔波这一场的,因而也实在不好意思说他那药味儿难闻。

待伙计奉过茶退出去后,孟冬辞躬身朝姜珣行礼:“见过二殿下,劳动您跑一趟,是下官的不是。”

“可不敢,”姜珣侧身一躲,顺带扶了她一把,自个儿大咧咧地往榻上一歪,手欠地把那好不容易爬出海碗的小龟拨弄个四脚朝天,笑她,“半年多不见,你竟学会客套了?看来这洪辽实在是个虎狼之地,怎么,那废物皇子给你立规矩了?不应该啊孟桉,在咱们大煜,可都只有你给别人立规矩的份儿。”

还没等孟冬辞答话,林融霜便从她身后露出脑袋:“他敢!谁敢给我阿姐立规矩?二殿下莫要开我阿姐的玩笑。”

姜珣目光在林融霜面上落了一瞬,又刻意别开眼,朝仍站着的三个人道:“都坐,尝尝这茶,陛下给的,说你们在这边定然想家,聊作慰藉罢。”

孟冬辞和林融霜依言坐了,但周池仍站着,憨笑道:“左相和林将军都在,我就不坐了。”

林融霜听了这话,一把将他扯到身边的位置坐下,皱眉道:“周奉身,几年不见,你哪儿学来这些没用的规矩?”

姜珣闻言朝孟冬辞笑道:“孟桉,你不知道,奉身这人心气儿高,能叫他打心眼里敬重的,一个是掌咱们大煜全境兵权的长姐,一个是曾救过他命的林将军,另一个就是你。”

这话一说,周池又站起身,朝孟冬辞深深一揖:“先前是小人眼拙,竟将孟相认成了林将军,但外头都传林家只有林将军一个女儿,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将军常挂在嘴边念叨的阿姐,竟是孟相。”

孟冬辞示意他坐,问:“说起来,那日蜜糖斋外,你是如何认定我是那话本子里的‘妬妇’的?就凭我站在元珵身边么?”

“自林将军挂印离了西境,小人便也待不住了,本想回家种地,但那时西境边铺正缺人,我便自请过去了,之后又辗转进了洪辽,一年前这里咱们的暗探露了行迹,我才到临邺接手了这安平书局。

“谣言起时我只觉得蹊跷,但也没深查,毕竟瓦子里说书的就靠那些没凭没据的信口胡诌吃饭,直到城中忽然开始盛行这话本子,我收了一册来瞧,觉得上头有些话很是蹊跷,往泓都递别的消息时,便顺手捎去一册。

“过后不久,书局这里便收到大煜的消息,说那七皇子的正妃是咱们大煜要紧的人,要临邺所有暗探打起精神,尽快与她联系上,当时也是二殿下递来的消息,说这位正妃出门,可能会佩长帷帽。

“话本子递走后,我打听过这七皇子的事,知道他喜奢靡,因而着手下人在别院附近蹲守。那日听闻他的马车出了别院,咱们的人便一直跟着,直到在蜜糖斋外,孟相救那游街的女子时,我一直混在围观的百姓里瞧着。

“我见那洪辽七皇子待您礼让亲昵,与传言和话本子里写的相符,又见您心善,便上前搭话。”

周池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实在惭愧,我偏信了话本子上的胡话,觉得那‘化水’二字该是林将军的名字,所以一直将您认作林将军,还跟您行了军中礼。”

“你没认错,”孟冬辞摇头道,“初到临邺,我与元珵入宫见元戎,他对我动了杀心,我便冒了融霜的身份,算是权宜之计。”

听闻这话,周池又自腰间摸出了几张叠得仔细的纸递给孟冬辞:“明面上,我虽是这家书局的掌柜,但大多时候都混在赌坊里,这一年多也结交了几个临邺的官员。

“其中有个叫史聪的,这人好赌,平日不少欺压百姓,偏又蠢笨自大,几碗黄汤下肚什么都敢说,我将他说的这些暗中记下,想着日后或能有用,如今正好交给孟相。”

孟冬辞接过,略翻了翻便笑了:“近日这贪腐案正好卡在户部罪证藏得严实,定不了他们的罪,你这上头的东西,可是雪中送炭了,多谢。”

周池只顾着点头憨笑,又被林融霜拎着耳朵扯到一边去问他为何要离开军中之类。

姜珣这才直起身子,懒懒地朝孟冬辞挑眉:“我还真料对了,果然是你。”

孟冬辞问:“什么?”

“这洪辽近二十年的沉疴被翻了个底朝天,连亡国的谣言都传了,我听闻后便猜这是你的手笔,”姜珣轻笑,略压低声音说,“陛下对你想做什么大致心里有数,她叫我告诉你,只要于你自身无碍,便放手去做,她和大煜都能给你兜底。”

孟冬辞心下一动,觉得眼眶有点儿发热,但有些话当着周池不好说,回身见林融霜与周池说得热火朝天,很有想比划拳脚的意思,便趁势叫她:“融霜,你若手痒,便别拘在屋里,去外头比划,仔细砸了二殿下这些珍藏。”

这本是一句叫她带周池避出去的托词,不想姜珣顺口接道:“砸了便砸了,不碍事。”

林融霜自然能听出孟冬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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