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行人被白酒烧灼得红光满面——他们允许钱进喝啤酒,但自己改成了白酒。

因为啤酒没劲。

王栋这两天是高兴了。

生产线顺利运行两天没有任何问题,他心里的石头算是扔掉了。

今天是东家也是主角,其他厂长厂领导们去参观过了,都对生产线赞不绝口。

这样大家自然捧着他,他脸上也挂上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声音洪亮得压过满室嘈杂:

“各位,再走一个!”

“为了咱们的‘四化’建设新成果!为了国棉六厂刚得到的这套‘金疙瘩’!”

他端起面前的白色粗瓷杯,里面满满地晃荡着清澈的无色液体。

这可是专供外事用的茅台酒,晶莹的酒液映着他兴奋的脸,众人哄然应和。

杯子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清澈而强烈的酒香在屋子里飘荡。

“老王啊,你这可真是扬眉吐气了。”红光满面的国棉四厂厂长孔向前探着身子,夹了一筷子油光发亮的葱烧海参,嗓门儿不小。

“看着那布匹刷刷刷地往外淌,我这心啊真是痒痒,回头我也得跟市里领导申请一下,也得弄这么一套设备回来。”

王栋哈哈一笑,将杯中酒痛快的仰脖干掉。

他把空杯子往铺着桌布的木桌上一拍,得意的说:“怕是没那么容易啦,这外汇是说批就给批的?”

“咱海滨市可不是首都,中央能批给咱们这里多少外汇?已经给我们厂子批一笔了,杨厂长那边也要换设备,恐怕又批了一笔,哪还有额度批给你们厂子?”

橡胶七厂的厂长康伟平笑道:“是,如今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呀。”

孔向前不甘心,对杨大刚说:“老杨大哥,要不然你让让小兄弟?”

杨大刚严肃的摇头:“那肯定不行,我们化肥厂这次必须得给机器更新换代了,否则厂里上千号工人兄弟要饿肚皮了。”

康伟平看杨大刚认真了,便娴熟的切了话题:“老王,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给我们都透透风?”

周围的视线立刻热切地聚焦在王栋身上。

王栋作豪气干云状:“透风?好说!”

“老孔,不是我说大话,有了这套家伙事垫底,下一步我们六厂的目标是外贸,要直接给国家赚外汇,赚外国人的票子。”

“你们厂里以后换装备的外汇,说不准是我们六厂老兄弟给你们创造的呢。”

这话立刻又引来一片喝彩和奉承的碰杯声。

但不知道谁随口揶揄了一句:“还是王厂长爽快,有啥说啥,不像咱老杨大哥买个机器还神秘兮兮的。”

钱进听到这话暗地里摇头。

他发现杨大刚不会开玩笑。

果然。

杨大刚听了后瞪起了眼睛,还好旁边的王栋搂着他聊起了军人转业的话题。

其他人趁机聊其他话题。

喧嚣像海浪般在包间里翻涌。

气氛逐渐达到了顶峰。

偏偏在场这些厂长几乎都是大老粗出身,一个个喝多了上头了,嘴里没个把门的。

现场话题扯来扯去,最后又扯到了化肥厂要引进的设备方面。

几句挤兑话下来,杨大刚受不了了。

他放下酒杯,脸庞因为酒精和情绪燃烧得通红。

自从接手了化肥厂后,他心里一直压抑着一股子情绪。

那种急于改变现状、带领化肥厂打翻身仗的迫切情绪。

此时几次受到挤兑,这股情绪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找到了喷发口,再也压不住了。

他抹了一把嘴,说道:“王厂长、各位同僚,说实话,今天看了六厂的宝贝疙瘩,我是开眼界了,真为兄弟单位高兴!”

“六厂要翻身了,我们化肥厂也得翻身,说实话,我也想把一切消息说给你们听听,可谈判的时候我们双方有约定,不能对外透露太多信息,因为人家怕引发竞争对手的恶意狙击。”

“所以这事我没法多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们厂引进的是川崎重工的一套设备!”

“多的,恕我不能多说了!”

“川崎重工?”有人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没错!”杨大刚的音调更高了,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自豪,“就是这家工厂!”

《外贸三十年的血与火》中的一些内容在钱进脑海中飞快闪过。

鬼子川崎!

他猛然说道:“川崎MK-IV型尿素合成塔!”

“对,川崎MK-IV型尿素合成塔。”杨大刚下意识点头。

然后他皱起眉头在脑中努力搜寻着华丽的形容词,最终发现自己只能用最朴实的话来形容:“这新家伙厉害得很!”

“到时候我们海滨厂那老掉牙、天天修、天天漏气的旧设备就该进炼钢炉喽,那新家伙的效率、质量没的说,产量翻几番都是小意思!”

“说不定明年,也能请市领导和各位同僚去我们那里参观,喝庆功酒!”

大家喝的都有些迷糊了。

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发现最大的问题。

还是孔向前随口说了一句:“老杨你不是要保密吗?那你怎么还把人家的项目说出来了?”

听到这话杨大刚脸上的笑容凝滞了:“我、我说什么了?”

“川崎MK-IV型尿素合成塔啊。”好几个人说道。

杨大刚吃惊的说:“我、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是小钱说的。”王栋反应过来。

钱进苦笑道:“是我说出来的!”

杨大刚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市领导跟你说的?”

钱进表情复杂:“老杨大哥,咱俩先出去,我私下里跟你说句话。”

其他人不同意了:“这怎么还说起了悄悄话?”

“就是,你俩谈恋爱啊?”

“赶紧说、赶紧说,酒桌上卖关子要喝酒的啊……”

钱进看着意气风发的杨大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

对方眼睛因兴奋和酒精烧得通红,此时正在兴头上,那他要是说出对方上当了这件事,恐怕对方很难接受。

所以他希望能够在私下里跟杨大刚说清楚这件事。

这样化肥厂中断这个交易甚至可以抓住机会反诉对方一把,到时候再聊起这件事来,杨大刚好歹可以有话维护颜面。

结果杨大刚跟其他人一样好奇:“对,钱主任,在场的没有外人,咱们有话直接说,何必还要私下里说呢?”

其他人更是趁机起哄架秧子。

钱进没辙,他的目光落在杨大刚脸上,脸上笑意未减,眼神却变得尖锐起来:

“川崎重工的名头是响,不过,老杨大哥。”

“您刚才提到的那个‘MK-IV’型号的尿素反应塔我曾经听人提到过一嘴,好像东南亚那边对这个型号的设备包,出现了一些使用上的争议反馈?”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给杨大刚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杨大刚脸上的兴奋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迅速凝固、消减,只留下泛红的面皮和一丝明显的愕然。

钱进语气放得更沉缓,却也更郑重:“老杨大哥,咱们这个引进的事情,动则成百上千万外汇,事关重大,稳妥起见,你看……”

“能不能暂缓一下签约的节奏?”

一下子,包间里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住了大半。

空气骤然凝重起来。

钱进继续说:“老杨大哥,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回去把这个模糊信息点彻底查实清楚?”

“最多一天半天,我就给你回音,咱们宁可慢一步查清楚,也绝对不能拿这么重的国计民生去走钢丝,你说是不是?”

杨大刚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层酒气熏染的红光退潮般下去,额角的青筋隐隐一跳。

他盯着钱进,声音下意识地拔高:“钱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查实?还要缓签?合同都快走流程了!”

“人家扶桑川崎重工,国际知名大公司,白纸黑字的新设备和成熟技术合同,怎么会有问题?”

他情不自禁的站起来,眼神扫过还在场的几位其他厂厂长后态度更激进:

“再说了,你也说这是‘听人提过一嘴’,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也能当真?总不能因为一句话就耽误我们厂上千工人过上好日子吧?”

他越说越激动,带着一种急于捍卫“成果”的冲动。

旁边孔向前几位脸上也浮起疑惑,虽未开口帮腔,但眼神显然是在等钱进更明确的解释。

王栋想说什么,最终帮钱进说话:“钱主任我了解,年纪轻轻但做事非常踏实,他从来不干空穴来风的事,杨厂长……”

杨大刚固执的一挥手:“那你也了解我,你认为我会在这种关乎全厂工人吃饭问题上掉链子吗?”

王栋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所以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钱进收起笑容,直视杨大刚诚恳的说:“杨厂长,这不是捕风捉影。事关重大,我钱进不会无的放矢。”

“现在项目还没最终签约敲定,还有回旋余地。等生米煮成熟饭再爆出问题,那损失是你我都担不起的!”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其实以他的脾气,如果是孔向前或者其他哪个厂长跟他这么吱吱哇哇的,他早就不管这件事了。

可唯独杨大刚情况特殊。

这老大哥是人民功臣,他去化肥厂、他主持引进这套生产线不是为了自己前途或者什么,是真心实意为了民生、为了工人也为了农业生产。

钱进必须得阻止他犯下错误。

而且他也看出来了。

杨大刚是性情中人,如果他在这件事上帮杨大刚避开损失,等于是救了对方一命。

如此一来,以后他就多了个在军警两方都很有能量的好大哥。

于是他继续恳切的说:“老杨大哥,明天,最迟明天下午,我必有回音。”

“在没拿到我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以我这个外商办主任的身份和党性要求,请杨厂长你暂时搁置一切和‘MK-IV’相关的重要环节!”

王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从疑惑转向了凝重和忧虑。

其他人都不再开口,诸多目光在钱进坚毅的脸上和杨大刚青红交加的神色间来回扫视。

王栋是东道主。

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他硬着头皮站起来说:

“老杨大哥,说句实在话,这种牵扯到外贸工作的交易还是听听钱主任的意见吧。”

其他人也谨慎的劝说:“是,杨厂长,你们厂里能看懂日语技术手册的技术员恐怕都凑不足一手之数,这种实力碰上川崎重工这样深埋陷阱的买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杨厂长,引进失败事小,厂子瘫痪责任谁来担?你们厂里上千工人怎么办?国家损失的外汇怎么填?”

还有人说道:“这件事一旦有问题,那你的厂长位置和个人的**前途,都得彻底断送啊!”

对于好面子又固执的杨大刚来说,这些劝说成了火上浇油。

“你们!”杨大刚用腿撞了一下座椅。

厚重的木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憋得通红:“你们把我们化肥厂的同志当什么人了?把我们工作组当成什么了?”

“各位同志,我知道你们可能得知我们跟小鬼子做生意后没法接受。我承认,我一开始也没法接受,咱们怎么可以跟在我们神州大地上进行烧杀抢掠的小鬼子合作呢?”

“还是我以前的老领导说服了我……”

“不是,老杨大哥,我们没有这个意思。”王栋起身安抚他。

杨大刚生气的说:“那你们什么意思?我们工作组打听过了,从五十年代开始到现在,川崎重工在国际上做生意还是很讲究信誉的。”

“另外合同文本我们技术科也反复核对了,难道我们厂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是瞎子?钱主任,现在不能凭你一句话就把我们前期所做的工作都推翻吧?把我们的路都堵死吧?”

他环顾四周,其他厂长对视一眼,最后又被他给说服了:

“钱主任,杨厂长说的也没错,这事你那边的消息靠谱吗?”

“老杨大哥你别激动,你先坐下……”

“这事我看是有猫腻,咱们再细聊……”

得到了支持,杨大刚有了底气。

他猛地一甩手,看也不看满桌惊愕的面孔,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冲出包间。

厚重的包间木门被他摔得山响,“砰”的一声,在死寂的空气里久久回荡。

门外的寒意随着气流的搅动猛扑进来,带着走廊里没散尽的饭菜油腻气味。

刚才还炽热喧嚣的东海厅里,此刻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尴尬和冷清。

酒菜的香气混合着刺鼻的烟味、还有被打翻的酒液的味道,弥漫在凝固的空气中。

孔向前等厂长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没人说话。

王栋缓缓靠回椅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侧过头,浓密的眉毛紧锁着,面色复杂的看向钱进。

钱进的意志并未因杨大刚的暴怒拂袖而去而有丝毫动摇。

他迎向王栋探询的目光,坚定的说:“王大哥,这事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你信我。”

“川崎那帮**的,他们欺骗了老杨大哥的化肥厂!”

“我可以负责任的向你保证,对方给出的合成塔技术是过时的,而他们配套的设备则是旧货!”

孔向前最后弱弱的问:“钱主任,你确定你没有喝多吗?”

王栋也问道:“这事,靠谱?你的信息没问题?”

钱进点头。

他早就打算破坏川崎这笔带坑交易了。

不光是川崎集团,还有其他一些带坑的外贸大型合作他都得想办法给破坏掉。

所以他提前想好了解释。

这样他郑重的冲几位厂长说:“就在上个月,我谈成了沃德斯生产线引进合同之后,有在国外的朋友打电话祝贺我。”

“我自然得谦虚两句,就说合同还没有完成,指不定会有什么坑,并向他打听了现在国际贸易中一些重大坑蒙拐骗问题。”

“顺着这个话题,我朋友告诉我小鬼子那边,川崎重工这个老牌厂家好像走了歪路。”

“他们推的‘MK-IV’合成塔系列有问题,尤其是成套设备包,听着挺新潮,可有人用商业间谍调查过,发现存在拿翻新的旧型号核心部件改头换面来充数的勾当!”

一群人呆呆的看着他,慢慢的便感觉有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后背。

有个厂长死死的盯着钱进问:“你能对你的话负责任?你说的都是真的!”

钱进沉重的点头:“是真的!各位同志,老杨大哥这件事肯定有猫腻!”

按照册子上记载。

川崎重工坑的不是海滨化肥厂,而是燕赵一家化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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