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好看吗?”
文峪问道,熬了一整晚,他眼下明显多了乌青。
这都叫什么事啊。
每到七月半,岛上总是不太平,所以这驱邪的戏一唱就是几十年。
结果还越唱越邪乎了。
今年给整出个头来。
真是遇上鬼了。
但这话文峪只敢在心里说说。
“一般吧。”
闵舟子打着哈欠,回家的路很长,整条路都是金黄的光。
那扇大门又在等着他们走进去。
邱芮照例休息了一整个白天。
极度的恐惧将她摔进梦里。
梦里景象纷杂,不知道是不是邬淮的几句话影响的。
她一直在跑,无数肢体虬结着,跟在身后,要将她全部吞噬。
以至于醒来时,她四肢跟脱力一般,垂坠在床铺上,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拖着铅块。
一天竟然就这么过完了。
又落了雨。
留在林子里的血应该清得差不多了吧。
邱芮的心情出奇平静。
咚咚——
门被叩响。
邱芮浑浑噩噩地下楼,桌上燃着蜡烛。
四方的桌子,正前方摆着堆成尖的米,菜环了一桌。
四柱香直立。
餐厅里挂起花花绿绿的布。
顶上拉了一条线,巴掌大的纸贴了一串。
她狐疑地打量了顶上的装饰,“这是为什么啊?”
“闵小姐的布置。”
说是要点节日氛围,反正文山年纪大了,是不懂这些东西。
以至于现在房间里怪阴间的。
邱芮坐在桌前都能感觉到阴风阵阵。
明明每一张脸都认识,该是不一样的模样,她却莫名读出了一些相似。
就好像,他们该是同一个人!
“看什么这么出神呢?”闵舟子停下筷子,一桌人的视线跟着转向邱芮。
“看什么这么出神呢?”
声音齐而平整。
连转头的动作都格外一直,黑洞洞的眼球盯着她,
那句没有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出不口。
一顿饭就是在这种注视下结束的。
蜡烛被吹灭的时候,邱芮恍然有一种很多年的不见的感觉。
某年某天,他们也是聚在这里吃了一顿饭。
“我们在客厅里搜寻一下线索。”宁开霁有重新再说了一遍这话。
话落的瞬间,四周安静了。
上一次他们留在了客厅。
雨幕成了阻止他们外出的最好屏障。
邱芮踩在水洼里,湿润的泥土因突然碾上来的重量而往下陷。
“她真正该小心水井啊,上一个保姆就是掉进去死的。”
那个梦里,她就是躺在某个枯井里。
有人先邱芮一步站在了井边。
雨幕冲刷地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人形。
离得近了,才能听见被雨水扭曲变形后的声音。
“你也来了?”
习鸿宇见到她,脸上惊讶的没能藏住。
“你在找什么东西?”邱芮不解地问道。
他明显是要准备下去,身上已经系好了绳子,在那之前,绳子是连在桶上。
邱芮的视线从盛了半桶水的,滑到习鸿宇脸上,他叹了一口气,“来得也算刚好,你帮看着井口吧。”
习鸿宇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自己做的梦,他醒来之后也去找了好几个房间。
不仅仅是生活过的痕迹,他发现了另一个事情。
房子里可能不止有一个自己。
“什么叫做不止有一个自己?”邱芮没有明白。
“算了,等会你就知道了。”
习鸿宇跨过井口,底下漆黑一片,生出的杂草成了水源以外的最多的住客。
雨水顺着石壁往下流,习鸿宇抓着绳子,找不到一个可以着力的位置。
只能缓慢往下走。
顶上有一个光晕在左右摇晃,是邱芮给他打的手电。
越往下,那点光越稀薄。
“到底了吗?”邱芮冲着水井底下喊。
声音在石壁间来回碰撞,层层叠叠,甚至生出了众人呐喊的感觉。
今晚的天色实在是暗,抬起头,千万道雨幕径直扎向地面。
在井底,天与石壁的界限其实没有那么明显。
习鸿宇抬头,只能看见一片的黑,浓稠的、狭窄的。
越往下走,雨衣能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小,习鸿宇觉得浑身都湿透了,温度一点点随着流过的雨往外跑走。
终于,悬挂的身体找到了可以触碰的实地。
习鸿宇小心用脚尖碰了一下地面,确定到底了,手上才刚松开。
另一只手电筒被他塞在口袋里,现在也是泡了水。
他使劲按了几下,才有了反应。
水井下比顶上宽阔不少。
一个烧杯型的底部,向着中间收拢,最顶上有个光点在摇晃。
“到底下了。”
也不管听不听得到,反正习鸿宇是吼了一句,也算是给自己壮壮胆。
他腰间的绳子往回抽了一下。
应该是顶上人给他的回应。
他没在去管绳子,径直在四周搜寻了起来。
这些年,枯井容纳的东西比想象中多很多,习鸿宇捡起了断了头的布娃娃,也是太应景了,一半棉线还没全烂了,搭在身上,看着外来的闯入者。
往脚踝齐平的水里继续摸索,习鸿宇还抓到了半截铅笔,没用的画架。
狭小的空间把时间也逼得异常急迫。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顶上的人还在吗?
恐惧被雨点催生,他使劲摇了摇脑子,都不知是不是活人了,还在担心这个。
手电的光晃过一圈,浸了水的石壁荧荧闪着光。
“那是画吗?”
光圈在某一处停下。
反射的光线直接遮住了习鸿宇的脸。
习鸿宇往前走的脚步变得迟疑,有什么东西抓住他了。
恐惧被兴奋取代。
他终于找到这回想要抓取的东西,一只手。
准确来说,是一具沉在底下很久的“尸/体”。
久到只在房子里找到的只言片语中见过,但也没有人想要下来打捞。
他把尸/体捆扎好,也许用躯壳更合适一些,毕竟她更像是和他同一类的东西。
纸人。
邱芮往回拉时轻飘飘的,以至于接过东西时,她都愣住了。
“这是、我?”邱芮说得迟疑,她没想到房子里真的不止有一个自己。
还有一个习鸿宇也躺在地上。
“纸扎的。”习鸿宇解释道,他看得毫无波澜。
更吓人了。
什么地方需要用到纸扎的东西。
不言而喻。
墓园。
“他们在干嘛?”
雨是来得猝不及防的,陶悦站在窗户边上,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转眼间又多了两具尸体,还是从井里面捞上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陶悦觉得自己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了。
一起来了六个人,现在四个都怪得吓人,还有谁呢?
“昕然、对,我该去找找她的。”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陶悦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却没看到周围的镜子起了变化。
像是一团泥土在捏造它的雏形。
从脚开始,一点点被往上捏起。
先是有了四肢,再是被雕琢出五官,等陶悦发现时,已经有了粗砺的模样。
“啊——”
陶悦惊恐地退了好几步。
那是什么东西。
镜子里的人影扭曲,糊作一团的脸上凹凸起伏,像是又什么东西正在挣开皮肉的束缚。
不对,她在拿走她的样子。
陶悦突然意识到,那东西越来越像她的,而且更糟糕的一点,她离镜子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
就差一步。
门被陶悦摔在身后。
走廊里很安静,玻璃映出人影往前的身影。
她浑身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该往哪里躲。
恐惧把空间压缩得极度窄小,陶悦甚至找不出一个可供躲避的地方。
她的脚步在走廊里回荡。
出去吧。
往外跑吧。
她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也是往这个方向过来,似乎还哼着歌。
在前面。
正好是楼梯的方向,从楼上下来的。
那会是什么?
一时间,本该是最好的逃生通道,却被阻断了。
陶悦退回走廊的转角,那里有一尊花瓶,刚好能挡住她的身影不被发生。
“银杏黄了,该回家了。”
声音唱得欢快。
越来越轻,连脚步声也都慢慢停了。
陶悦松了一口气,应该不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你在看什么呢?”
突然,声音凑在陶悦耳边,耳廓突然沾了热意,陶悦蹭得撞上身前的花瓶。
一颗心才刚刚提起,又在看到面前的人时陡然放松下来。
“你差点吓死我了,许昕然。”
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陶悦直接瘫坐在地上,“你知不道这样真的会把人吓坏的。”
她一个劲地抱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晚上的恐惧给说清楚。
“你知道吗?文公馆不能待。”她说得急切,突然接收的信息快要把她给压爆炸了,“我在钟楼顶上找到邬淮的尸体了,一定是文公馆的主人,一定是他们三个一起干的。”
至于为什么不说是闵舟子干的,陶悦觉得小姑娘跟纸片人一样,应该是拖不动尸/体的。
她说了很多,浑然不察许昕然脸上起的变化。
她笑得平静而又规则,细看之前,跟宁开霁之前的笑意并无差别。
“文公馆里面都是怪物。”陶悦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也想不到,这趟旅程最后会变成这样。
“我们得快点逃。”
她一把拽住许昕然的手。
而后,满脸的焦急喜悦像是兜头泼了一桶冰水,陶悦顿住了。
她的手里像是抓了一块冰,冷得吓人,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许昕然的脸上还是笑着的,这回反而是多了一点真切的笑意,“我知道呀,我知道文公馆里都是怪物。”
她慢慢站起身,被挡住的躯干终于完全暴露在陶悦眼前,胸口豁了一个大口子。
心脏就被放在那里面。
也不跳动。
只是摆在那里。
底下更糟糕了。
一溜的骨头,像是他们在密室逃脱里面会见到的骷髅一样,但又更加丰满一点。
因为上面还带着血肉。
没止住的血正就这伤口往外淌。
拉开一点距离以后,陶悦发现了更奇怪的地方。
这副骨架太大了,不该是她的。
但这些疑问陶悦没法说出口,恐惧把言语功能消弭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双眼睛能够表达情绪。
“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呢!”
许昕然挨近了看,她其实已经换过一轮了,但每回看见新的,又想往身上揣。
“给我好不好。”
她像是在询问一般,手指从眼皮上往下拂过,“你马上也会有新的了。”
陶悦看见,在许昕然的身后,那团东西追上来了。
正隔着玻璃,反复窥视她的动作。
镜子的动作快能和她一致了。
不像最开始在房间里时,拖沓得跟不上她的动作一样。
她在学习!
和窗外乍然劈开天幕的闪电一样,这个想法串进她的脑子。
是不是等镜子跟她完全一致了,就能取代她了。
她也会是这么来的吗?
陶悦想起坠向院子里的自己。
还有从水井里面打捞上来的两个人。
“好不好。”
许昕然等急了,见眼前的人还在发呆,忍不住催促道。
“不。”陶悦麻木地回答,也许是对着镜子,又或者是许昕然。
她想到了之前的一幕。
“九点以后不要出门。”
“如果出门了呢?”
“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刚住进来的第一晚,文峪给他们说过的。
不能出门的啊。
“你是,阿姐?”
【结束询问后,他们住进了文公馆,有人将尸块一同打包,混在行李里面,带了进去。
恰逢中元,混入其中的尸块不小心惊动了阿姐。
阿姐要来找你了。
不要向其他人,透露你的身份。】
许昕然本来笑着的脸上,稍稍变了神色。
混入其中的尸块当然会引起阿姐的注意,因为阿姐从一开始就是拼接起来的。
“所以你要给我吗?”她坚持问道,“成为阿姐吗?”
“不。”
身后的花瓶被她反手往前一推,面具一般的笑意跟花瓶一样,总算是有了裂痕。
陶悦其实已经跑不动了,双腿像是被铅块拖住。
每一步,都是在往喉咙里灌血。
雨停了吗?
好像又出了月亮。
外面的天诡异地被分为两半。
身后诡异地传出呼啸声,也许是风刚好从许昕然的胸口钻进去了,拉出了一段尖锐的鸣叫。
陶悦是一路摔进地下室的,到那扇门前,许昕然的脚步就停住了,似乎是惧怕什么东西,在门口徘徊了好久,才愿意离开。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找不到一点起来的力气,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过一样,每一寸皮肤都冒着疼。
关节的位置擦出了血,淅淅沥沥地留在台阶上。
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灯泡,就单单一个,边上还挂着拽的开关。
陶悦往下拉了一下。
绳子紧绷,又往上窜了一截。
连带着灯泡都摇摇晃晃得,过了好半响才稳定下来。
陶悦身后倚着的杂物只是地下室的冰山一角,往里,东西堆得更是五花八门。
不知道哪年的书垒了一摞,快挨着天花板了。
另一侧是老旧家具堆起来的小山。
蜘蛛网爱眷顾那里,横七竖八的,能见到完整的,也有剩下一根蛛丝在飘的。
陶悦在门口等了好一会,确定阿姐是真下不来以后,才慢慢往里面挪去。
文峪之前说,闵小姐的旧物件都是从地下室里面搬出来的。
这话在看到实景以后让人格外钦佩。
能出小山堆一样的东西里面淘东西,只能说是精力旺盛了。
陶悦走得慢,脚步更是放得轻,生怕被什么东西察觉到。
这地方太适合藏人了。
她前面是柜子隔开的走道,再近一点,地上漏着红光。
只堪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但足够让陶悦绷紧神经。
有人在那吗?
会是谁?
那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刻意放低了声音。
陶悦想,自己可能是被吓过了头,这会竟然不退反进,朝着那个方向小步挪动着步子。
快到头了。
陶悦看见红色的光落在墙上。
她手里攥着从凳子上卸下来的木棍,只要情况不对,她就往下一招呼。
陶悦往前又探了一步,在先礼后兵、还是抡起棍子就往前冲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砰——
棍子惊起了一地的灰尘。
兜头盖脸地给闯入者一个回击。
陶悦偏过头一个劲地咳嗽。
等缓过劲来,面前是一张通红的方形供桌。
上面擦得干净,虔诚地供着榴莲、山竹、车厘子等一众的塑料水果。
考虑到种类的问题,菜模也没有放过。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可谓是种类丰富,诚心诚意。
贡品后面,从香烛店里购置的插电版香炉、蜡烛经年不灭,兢兢业业地在低矮的地下室里闹着鬼,陶悦看见的那点红光就是从这上面冒出来的。
“呵。”陶悦冷笑了一句,手里的棍子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
才看清被供奉的东西,那是一连串的牌位。
谁会把这东西放在家里。
更糟糕的是,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
不好说是看到这个场面的冲击大,还是瞧见自己名字被放在高台上的冲击大。
反正等陶悦回过神来的时候,写着她名字的那块牌位已经被拿在手上了。
在这之前,她其实没有见过这东西。
拿在手上时,比想象中稍微轻上一些,大概是有人经常打扫,牌面上看不见灰尘。
“陶女士,你不知道吗?乱翻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闵舟子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带着笑,像是发现了很有意思的玩具一样,仔细打量着她的样子。
声音吓得陶悦手一松,啪嗒一声,直接给摔地上。
不会有事吧?
这一晚上也太波折了,最后竟然给自己摔了。
本着只是摔了自己的行为,再加上闵舟子全手全脚的,只是脸白了一些,陶悦开口就是一句道歉,“闵小姐,你摆着这些是为什么呀?”
其实陶悦更想问的是,你供着我干嘛?
先不说她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就算真没了,咱两真的认识吗?
“当然是死/人才需要供奉。”闵舟子答得轻巧,手里又拎着一串塑料水果,往盘子里一放,又撤走了一种。
这东西竟然还会更换的,只不过看起来格外像是过家家罢了。
“那你为什么没在上面?”陶悦想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上面的其他人她都认识,唯独多了一个文舟子。
怎么不写做闵舟子。
“因为我没有死啊。”
陶悦干笑了两声,合着整个房子就你一个活人是吧。
“我也没活着。”闵舟子又补充了一句。
蜡烛发出的红光笼罩着她的脸,在这一刻突然鬼气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阿姐吗?”她突然问道,蒙着蜘蛛网的家具落在她身后,她其实不是很适合这个场景。
陶悦甚至还有心情去想这个问题。
她应该被放在花园里的,那样会像娃娃。
而现在这个场景,只会像恐怖片里出现的漂亮娃娃。
“文公馆其实没有阿姐的。”
她转了一个圈,坐在房子中间的沙发上,“又或者说。”
她停顿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底下发抖的人,似乎这样说的故事,才会更加有意思,“其实阿姐是这里的每个人。”
闵舟子指着身后的牌位。
十个牌位立在身后,“你们都是呢!每人拿出了一点,最后就拼成阿姐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拼成阿姐?”陶悦听见自己干巴的声音。
“因为没有人想死,被死亡纠缠出来的不甘,就拼凑出了怪物。”
后面的话其实陶悦听不太清楚了。
只能看见还在冒着红光的蜡烛,还有闵舟子被光染红的白裙子。
她说,出了文公馆这扇门,就是闵。
“出门。”
“要往外走。”
“要回家。”
她小声念叨走,走得一部比一步快,甚至不再去想阿姐是不是还留在门外。
本来就是怪物了,谁还会怕怪物呢?
踏出地下室的第一步,火光通天。
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横竖燎起了整个屋子。
“起火了啊。”有人在尖叫。
陶悦分不出这是谁的声音,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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