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凝几人快马加鞭连夜向不惑城赶去,堂溪胥眉间的雪始终没有消失。

徐凝把堂溪胥紧抱在怀里,一边拉住缰绳骑马,青年的身体越来越冰凉,徐凝的心悬挂起来,好似有一把刀将要刺来。

堂溪胥闭眼倒在徐凝怀里,有气无力,徐凝握着青年的手,竟是冰块。

阿胥,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不会让你死,一定不会。

孤月寒星挂夜,尘土扬三尺,寂静的小路只有奔腾而过的马蹄声。

“驾!”

中途几人只是给马喂了些草料便继续赶路。

行至一半,到南阳县时,寥无人烟的街道出现一抹熟悉的人影。

“徐凝。”苏展封先下马再扶瞿襄下来。

徐凝看清来者拉住马,苏展封过来帮忙接住堂溪胥。

“瞿姐姐你快看看,阿胥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凝如鲠在噎,眼泪花打转儿早已不觉。

她问苏展封,为什么他二人为什么会在这儿,苏展封告诉徐凝,是宇文信白日给他们送信,让他们过来。

徐凝收紧瞳孔,明白宇文信用意。

他也想对付乾平帝。

几人找了间隐蔽的草屋,不出意外明早乾平帝便会全城通缉。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按着时辰算,乾平帝必然以为今夜他们会回到不惑城,若是在回程途中躲起来便不易察觉。

碎裂的星光透过残败的瓦片,洒了堂溪胥半脸,青年的脸廓盖了层薄冰晶。徐凝又将他伤口处的衣服轻轻剪开,擦拭一遍又一遍,身体还是刺骨的寒冷。

“瞿姐姐,这可怎么办。”小姑娘早已湿润了眼。

她紧握住堂溪胥的手。

瞿襄搭过脉,为堂溪胥扎了针,勉强抑制住堂溪胥身上雪霜的蔓延。

女子蹙眉道:“我也只能尽量压制,得等我两位师父到了才能有所定夺。”

说起两位师父,徐凝想起薛不浊曾经给她的叮嘱。

“对了瞿姐姐,薛先生曾说过,西洲一种名叫祁火的灵芝可以解阿胥的寒症。”

徐凝恨不得一头撞死,她怎么能这么粗心,这么蠢!阿胥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早几个月前徐凝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好得很没事了,还说薛不浊杞人忧天,让徐凝别听他瞎说。

而她竟然真的信了。

徐凝捶起自己的头来,真想捶死自己。

瞿襄走过去温声制止:“凝凝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当时知道也没办法,也怪我没能早日找到医治之法。”

沉默已久的苏展封,许是看不下去两人自责,抬了抬眸子淡淡道:“祁火是奇珍异草,这是西洲好多年前进贡的,未必还在。”

顿了顿,他再道:“皇宫现在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哪怕你武功高强,对面是整个大忻皇城,没有多少胜算。”

徐凝寒潭似的眸子中,倒映着滋啦跳动的烛火。

细雪放晴,有些融雪后的寒冷。

莫庭舟来回踱步,问了陈寅,才知道堂溪胥早年间的遭遇。

本以为我不来找你,不把你们牵扯进来,你就多一分安全,没想到巫族人还是没放过你。

想着想着莫庭舟自责起来,半响将徐凝叫到一边去。

“徐姑娘,是我莫家对不起你,我若知道阿胥拖着这副身子,我必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莫庭舟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月光。

徐凝摩挲着脖子前的瓷蓝玉坠,抬头扬起灿阳般的笑:“莫大哥说什么话,我早就把你们当我的家人了。无论阿胥怎么样,我都会选择他,这永远都不会变。”

莫庭舟会心地笑了,而心里却更加惭愧。

“我去给家中回一封信,让兰儿他们快点去不惑城。”

徐凝微笑点头示意明白,看着莫庭舟离开的身影,徐凝脸上的笑容渐失,晦暗的夜下,女子眼底浮抹出病态的偏执。

放心阿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一定不会。

乾平帝中毒后,宫里没人再去管堂溪胥几人走向,西洲的那几个使者始终住在驿站未曾进宫。

乾清宫中太医们擦着额角的冷汗,宫女们低头站在一旁紧捏着手指,黄榻上的帝王眼袋乌黑,皮骨凹陷,太医们束手无策,提着脑袋悬着心。

乾平帝昏迷两天,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怎么样。”宇文信蹙眉看着年迈的父皇。

何太医撩起袍子跪下:“陛下平日服食太多丹药,身子早已被掏空,如今又中了这剧毒……”

宇文信目光挪去,抬了抬下巴:“我只听结果。”

何太医咽了下口水,抿唇小心翼翼,悄悄抬眸对上宇文信冰冷的目光:“回殿下,怕是时日无多了。”

宇文信眯起眼:“废物。”

何太医急忙俯倒在地,补救道:“微臣虽不擅长毒,可有一人或可一试。”

“那还不把他找来!”

“殿下息怒,此人乃当今毒王薛不浊,早已退隐多年,先帝都未把他请出山,更何况……”

何太医感受到宇文信刀尖似的目光已然扫至头顶,他不敢再说话。

……

徐凝几人一日后便回到不惑城,在堂溪胥世袭父亲爵位以后,便把不惑城暂时转交给花行代为管理。不惑城这几年收敛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没再做,对城中人也严加管控。

“这是怎么了。”花行听闻堂溪胥回来,放下手中事过来。

花行看清情况,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豆大的泪水说掉就掉,徐凝的目光落在花行身上。

冷清而华贵的长殿氤氲着鸦青色,橘黄的烛火只照亮长殿尽头这一方朱红帷幔。

青年发丝散落,发尾不可遏制的变灰、变金黄。

现在已经蔓延至肩头的长发了。

徐凝握住堂溪胥的手,放在脸侧,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虚弱的青年。

阿胥,你醒一醒,好不好。

瞿襄给堂溪胥扎针抑制寒症蔓延,两日过去又有新的病状。

堂溪胥的脉搏比常人更快了,这毒纹从心口处开始蔓延,呈血红色,就像开在冥府深处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肆无忌惮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堂溪胥全身绽放,就像一只血手要将他的皮肉掀开,然后吞食吃尽。

“不好!蛊毒复发了!”

“若是待毒纹遍布全身,城主经脉寸断,脏器暴毙而亡!”

蓝星坠夜,众人皆陷入焦急之中,徐凝在堂溪胥额前落下一吻,青年沉寂而安详地睡着,眉间的雪霜经久不消,鬓角出了许多薄汗,血纹已经盖满大半胸膛。

“阿胥就交给你们了。”

徐凝淡笑地看向众人。

苏展封作为暗锋首领,除非国家有难否则江湖人不能参与朝中事,这是先帝在世时便与众人约定好了的。

瞿义道:“我跟你去。”

徐凝摇头:“心意我领了。有些账是时候找乾平帝算一算了。”

瞿家就剩瞿襄和瞿义两根独苗苗,徐凝不敢冒险,否则她怕瞿老庄主半夜从坟地里爬起来,找她麻烦。

“你注意安全,保命第一。”瞿襄给她塞了个小盒子,“右边是毒粉,左边是金创药。”

昨夜宇文信给她来信,请徐凝带毒王薛不浊前来为陛下治病,条件任她开。薛不浊中午便到了,徐凝的提议他倒是没拒绝:“那小子不知道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好事,这辈子才娶到你这样一个肯为他豁出命的媳妇。”

“薛先生说笑了。”徐凝想到第一世她离开时青年失控的模样,心中暗道:他值得。

墨云乌黑,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徐凝骑马疾行,行至京城城郊遇见叶禹澜和徐涟。

“爹,哥。”徐凝拉住缰绳。

“死丫头,你想干什么,闯皇城吗?”叶禹澜跃下马拦住徐凝去路,“输了只有死!”

徐凝笑了,只道:“爹,您说我,您当年为母亲不也是这样!”

叶禹澜瞳孔地震,愣在原地,身体僵硬。

“当年母亲由于心中立场和乾平帝不同,她想建立一个共和国家,在这样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君主专制社会怎么可能。于是当年您带人攻上中原,为的便是建立新国,一个母亲理想中的国家,去实现母亲的志向。可是您错了,母亲求的,自始至终只是百姓安康幸福,无论何种制度、国家。”

徐凝再道:“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您其实早就醒了,在我去取器大会夺夕麟剑的时候。否则血手观音殷无梦和摄心手伏凌又怎会出现在那里。您派他们就是去夺母亲的剑,不是吗?”

叶禹澜长叹一口气,不知望着天上哪颗星:“阿枳你看见了吗,我们女儿比你当年还聪明。”

一旁的徐涟下眼皮收紧,他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通父亲当年为何谋反,想起母亲幼时与他说的话,一切便想通。

年少时的徐涟,随父母北上游历,见惯了人间疾苦,母亲曾告诉他,身之为侠者,当爱国为民。在得知父亲建立冽胤教是为了谋反后,他几度劝解,叶禹澜并未理会。徐涟心一狠,选择辞去护法一职,并且不再与冽胤教往来,拜入母亲师门望月楼,当个游历江湖为民除害的闲散客。后来没多久徐凝出生,因为心疾陷入沉睡,徐涟照顾妹妹不敢掉以轻心,四处寻找药材吊着妹妹的命。

徐涟深吸一口气,黝黑的眸子闪着月光:“爹,让凝儿去吧。”

叶禹澜欲言又止,听着儿子十五年来第一次喊他爹,内心不由得触动。他蹙着眉:“好,爹和你一起去。”

徐凝不想让他去,她爹都一把岁数了,功力没恢复多少,现在还打不过她,但想到父亲心中的执念最终同意。

薛不浊背着个药箱子,笑嘻嘻地凑到叶禹澜跟前:“叶老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俩还能并肩作战。”

-

是夜,皇城。

乾平帝勉强压制住毒性,他这几日虚弱不少,还能吃得进东西。宇文信以加强防范,护卫陛下的名由,派自己的人将整个皇宫包围起来。

自宇文信成为太子后,越来越不受皇后控制,皇后这会儿还在乾平帝面前装深情,声泪俱下,一副恨不得是自己中毒的样子。

“母后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事已至此,宇文信不再伪装,坐在远处高榻上撑着额头。

皇后目光剜向宇文信。

“母后,御膳房新做了一道菜您来尝尝。”宇文信夹了一片水晶鹅肉放在小碟中。

“哎呀,儿臣才想起父皇尚在病中,不宜食肉。”宇文信收回筷子,又邀请皇后过来。

皇后想也没想便吃了下去,一盏茶的功夫,心脏更痛,她捂住脖子,腥味的血涌上喉咙。

她指着宇文信:“你!”

宇文信用手帕擦了嘴角,勾唇浅笑:“这是见血封喉,怎么样,你可还熟悉?”

皇后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棉衣,厚重无力,有双无形的手在拉她。

“当年你毒害太子殿下时便是下的这种毒,如今自己尝了,滋味如何?”

宇文信那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线,皇后挣扎着扑倒在桌,酒水洒湿了半片桌布。

“你这么多年都是在骗我?”皇后挤出一丝声音。

宇文信用手帕使劲擦了下皇后嘴角的血迹。

“什么骗你,你不是一直都清楚吗,我们是战友关系,不是母子。”

“我年少时母妃早逝,困于冷宫,若不是有太子殿下和引昭,我早就死在冷宫了。也正是多亏太子殿下,我才被父皇看见,才能成为太子伴读,也能在一间完好的学堂里读书。

宇文信温和的眼神倏然沉冷、狠厉:“是你派人将他推下水!我本来已经救上来了,不过是去找人的功夫,你却给他吃了一块绿豆糕,毒杀了他!”

乾平帝听完真相,抬起腰,一口气堵在胸口,颤抖地指着皇后:“你!你这个毒妇!”

皇后瞪大眼,她以为当年那件事藏得很好,却不想早已被人发现。

太子天资聪颖,四岁做出令房嵇称叹的七言绝句,五岁熟读史册,六岁精算户部各类账目。朝堂之上无一人不赞叹他是神童降世。

偏这太子殿下还心地善良,天灾之时拿出东宫银钱前去救灾,令无数百姓感恩戴德,他若还活着必然会是大忻最圣明的君主。

自太子以后后宫再没有出现一个比他还聪明的孩子,以至于乾平帝看每一个皇子都不顺眼,在他眼里没有一个能比太子更能继承大统。后来日夜操劳,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忻江山又无一人能担得起,于是他开始求仙问道。

皇后抬手指着宫门呼救:“快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本宫!”

门外的宫女侍卫一个个都耳聋,没人进来救她。

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瞪着眼,断掉最后一口气。

宇文信气定神闲地品尝着精致的菜肴,喝完小杯中最后一口酒,冷声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弓腰含背进来,垂首盯着砖缝。

宇文信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这收拾一下,免得等会儿有人来了不好看。”

“是。”

殿内很快被收拾干净,看不见一丁点血迹。

宇文信去给乾平帝掖了掖被角:“父皇,您就好生休息,儿臣已寻得良医,不日便可为父皇医治。”

乾平帝不久睡过去,宇文信收起笑容,冷脸出去。

是夜无半点星光,皇城像一只沉睡的巨龙,盘卧在巢穴中,朱红的幡旗迎风飘荡,城门外没有侍卫,空旷如斯。风穿过城墙拍打木窗,宇文信闭眼假寐,小太监换一盏烛芯,李德全进来福身:“太子殿下,他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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