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钰回来的比棠惊雨要晚一些。

问了李管家,他说姑娘沐浴过后就回岱泽楼歇息了。

周身寒气的谢庭钰先去了浴房,等回到岱泽楼,已是亥正时分。

除夜守岁,屋内烛火整夜通明。

彼时棠惊雨正抱着药枕,半睡半醒地拥着厚棉被躺在暖阁的大炕上。

一身暖意的谢庭钰好笑地拍拍她的脸。“不许睡了,快起来守岁。”

成片成片的灯火荧光似一层又一层橙黄色的薄纱,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四周,眼前的郎君疑似穿梭在梦境里。

叫她骤然想起,今夜里发生的许多事,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情——

比如与他故作陌生时,他那双略显落寞的眼睛。

比如观看大仙灯时,两旁宫使向百姓抛洒贺糖,他悄悄送来一颗她没能接到的贺糖。

比如在江畔时,她与他隔着人潮对望,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的夜空绽放。

比如她即将登上回府的马车时,他过来与她在雪天里亲吻,同她说回去不许睡,要等他回来守岁。

比如临别时,他取走她脖颈处的灰鼠毛领,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比如……

棠惊雨握住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睡眼惺忪,对着近在咫尺的谢庭钰说:“大人,我喜欢你。”

她的嗓音跟半融化的糖一样黏黏糊糊,分不清是因为醒得恍恍惚惚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谢庭钰突然愣住。

先前一直哄她说“我喜欢你”果真有奇效,此刻听起来别样撩拨心弦。

他将她怀里抱着的药枕抽出来扔到一旁,将被窝里暖融融的人严丝合缝地搂进怀里。

“蕤蕤,再说一遍。”他柔声地哄着她。

太温柔,一切都似她的一场梦。

她凑上前去吻他的唇。

很难不演化成翻纵沉缝的春夜鸳鸯。

具体的,真实的,轻微的,钝痛。

昏沉的睡意霎时散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整个人如重雪倾轧下颤动的松枝。

“大人——”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

“好好想想。”

她很想停下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句话,但他一直没给她能平静思考的时间。

绯窗外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枝头上积攒的雪越来越重,寂静的庭院时不时响起细枝被沉雪折断的脆响。

是夜,灯盏荧荧,椽烛煌煌,沉檀香漫满室宇。毡帘抵宵冷,炕床春意暖,乱鬓绸衣落,香汗流锦枕。

媚眼梅腮,已是春心动。但见玉箫拨琴弦,侧拗旁揩,上挑下剌,或急或缓,声嘤嘤,乐高昂,一曲鸳鸯醉心肠。

研濡渐渍,云犹雨腻,翡翠衾里浸琼浆。执柱投花,中其谷实,情至兴时,数点菩提水,倾入玉壶中。

不知不觉,已是鸡鸣声声五更天。

不似守岁,也当是守岁了。

谢庭钰醒来时,发觉天光已大亮,估摸着现在是午时左右。这一觉睡得十足畅快,只觉周身通泰。

他一动,忽觉不对,低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棠惊雨当药枕一样抱着。

刹那间,他惊愣地望着房梁出神。

哪怕只是午歇,同她睡在一起的次数也是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这是第一次,他痴迷到与她一夜共枕。

她睡时抱惯了药枕,他的手臂一动,她抱得更紧。

他费劲侧身将落到炕边的药枕捡过来,放进被窝里焐热,然后用它来换回自己的手臂。

起身,恍惚地穿好一身冬衣,谢庭钰回身去看搂着药枕熟睡的姑娘,静了好一阵,而后抬脚离开。

棠惊雨醒来时,暖阁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她洗漱完走到隔间,发现靠墙的桌椅上堆满了红纸红绸扎起来的物件——大小不一,长短不同。

她似有所觉,挑了一个大约小臂长短的盒子拆起来。

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

再拆了几个包装,里面的物件都是昨晚她在灯会中看着喜欢又放下不要的东西。

剩下的不必再拆。

她放下手里的物件,走到窗前挂上绵毡帘,推开绯窗,细雪簌簌飞来,清寒扑面,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静谧广阔的白。

除夜已过,正是年初一。

昨夜种种,一如地上的凡人得了机缘,飞升天宫,与一众仙人共享瑶池盛宴,可谓是:

清歌一曲,火树银花笙舞喧。

浓酒一杯,醉眼同眠蟠桃园。

醒来却是:

太匆匆,金宵一梦太匆匆。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衾冷风寒,飞雪刺面,心沉谷底渊。

良夜此生不再有,温情已是琥珀虫。凡人肖想天庭乐,难堪尘世苦磋磨。

嗟呼,余生如何过?春夏秋冬,昼夜不休,怀抱星点极乐,度苦厄。

对于谢庭钰,棠惊雨忽地痛恨起来。

恨他教自己读书识字。

恨他教自己写诗作词。

恨他教自己饱览群书。

才会让她明白“痛苦”二字,是如何的具体,写实。

心中的感念与回忆,通通化作龙蛇飞舞的文章,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是割在血肉灵骨上的刻痕。

永生难忘。

不会再有一个同样的良夜。

她这一生,或许都要困在这一个良夜里,消磨余生。

*

除夕那晚的人实在太多,次日一早,梁昌瑜就大肆宣扬地派人去找那位“花小姐”。

同样在找“花小姐”的,还有贾文萱。

她每每忆起“花小姐”的那句“输了别哭”,就气得捶桌顿足,誓要与之再较量一番。

她就不信骑马射箭、斗酒吟诗,没有一样能胜过那位傲气嚣张的“花小姐”。

于是贾文萱与梁昌瑜一合计,二人互相交换信息,找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可惜了,热火朝天地找了一个多月,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那位“花小姐”,竟如话本里描写的贪玩仙子一般,下凡玩一遭,天亮前就飞回天宫了。

实在找不见人,贾文萱又不甘心。

一琢磨,她去找了谢庭钰。

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谢庭钰看向“花小姐”时的目光,是她从未见他对其他人流露过的温柔目光。

疑心二人或许认识,贾文萱不做铺垫地试探道:“谢庭钰,除夜过后,你还见过花小姐吗?”

谢庭钰:“你们有她的消息了?”

贾文萱忽然警惕起来,回道:“还没有。你很好奇?”

谢庭钰:“嗯。”

贾文萱:“世间男子真是见一个爱一个。贪心狂妄得很。”

谢庭钰:“若按三小姐的说法,那世间女子也是薄情寡义得很——昨日才是世子爷,今日又找左少卿了。”

“我——我哪有。我只是跟梁昌瑜一起找花小姐,要再跟她比试一番罢了。我分明是最喜——”贾文萱急急顿住后面的话,脸颊发烫地瞄了左少卿一眼,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你是大理寺的人,又见过她,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她现在人在哪儿?”

“三小姐,我瞧着是很闲散的模样吗?”谢庭钰十足平静,叫人看不出任何疑点。

贾文萱嘟着嘴,说:“好吧。谢大忙人赶紧去忙吧。”

谢庭钰眉眼含笑地朝她有模有样地行礼,说:“感恩三小姐垂怜。”

逗得贾文萱掩袖偷笑。

要说起来,谢庭钰并没有刻意地隐瞒棠惊雨的行踪,奈何莲生和霜夜处理得太干净,贾文萱和梁昌瑜手下的人又实在愚笨。

况且他也不太想以这种过于轰动的形式,让外面的人得知他谢庭钰金屋藏娇,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到底过不去面子上那一关。

回府后,谢庭钰换了一身常服,拥着一件裘衣就往抚松亭去。

去时雪满翠嶂路。

他撑着油纸伞,朝不远处站在雪里的棠惊雨说:“惊雨,下雪了,快回来。”

他看见棠惊雨回过身,怀里抱着刚剪切下来的松枝,素净的脸,通红的眸。

她又哭了。

他不明缘由。

明明除夕那晚,她如此开心,回府后与他的相处,也是愈觉情亲。原以为二人之间的情谊会愈加好下去,哪知除夜过后,一切都变得更差了。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与之前的区别不大,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在难过。

整日整日的难过。

她的难过像是山里久久不散的浓雾。阴冷绵延。

最近几日,更是时不时会落泪。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难过不能再出府游玩,故此他跟她解释过,说外边出了事,现在出去不安全,等事情都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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