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惊幔顿觉后脊背发凉。
这是什么情况?
向来对步跃夕迁就纵容维护有加的顾言迟不仅没有出言缓和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对其步步紧逼。
几只还鹰在海岸边大打出手的那一架在风惊幔的记忆中依旧清晰如昨。她不会那么倒霉,每次都赶上他们这一大家子窝里斗吧?
风惊幔故意没有抬头,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极其隐蔽地沿着案几爬向了一旁辛可威的手臂。
她心里这个急,都什么时候了还用得着我来拽你。你们自己惯出毛病来的老幺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吗?再这么下去动起手来仅是时间的问题。偌大的犹来阁被拆成什么样子那都是小事,只怕天亮以后一只两只的再没有脸出去见人了。
辛可威并没有理睬风惊幔。
他谁也没理,双目放空若有所思。只是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似两阙同极的磁场在强大外力的冲轧之下倔强地扭曲着。
是了。即便是尸腐之气也未曾见辛可威如此排斥,更何况是沉年的书卷。风
惊幔心下暗想,唯一解释得通的,应该是辛可威听进了顾萧二人方才的那两句话。
重锦楼的局为她所亲历,顾言迟所说或许未必成为定局的死局又事关自己的同门……
步跃夕同这两件事之间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风惊幔从未想过。究其原因,她也说不清是源于相信还是出于一名筑梦师的直觉。而眼下,风惊幔甚至不敢去看他。风靡云涌的思绪似乎在提醒自己,这种刻意的回避仅仅是因为怀疑,而她的潜意识却固执得紧。
她不忍心,去触碰步跃夕潜藏于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意冷心灰的目光。
谢天谢地。风惊幔挠到尴尬的手指终于抓了个空。辛可威慢慢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步跃夕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仿若历经了一番挣扎而令其开口无比艰难。
风惊幔心下一凛,一种不好的预感转瞬间席卷而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出口。”
辛可威终归还是开口了,“即便那灵邪弃了殷桑的肉身,作为宿主的他也极有可能没有生还的希望了。这一点,你心里早就明白的吧。否则,我想不出在我们查看殷桑状况的时候,你为何立于原地从始至终一动不曾动过。”
“然而,在他逃走时你非但没有去追还阻止了我。”
辛可威讲话的音量很轻。他随即埋深了头,轻咬着略显焦枯的嘴唇,继续道:“你是不是对那灵邪说过,‘你,可以走。但把他留下。’你明知殷桑极可能已死于灵邪之手,却依旧选择留给他一条生路。是这样吗?”
辛可威最末的一句话一字一顿,每一个字落在风惊幔的耳中无不如雷轰顶重若千斤。
无论从哪个角度,风惊幔自认都不应被算做局外之人。而此时此刻,她一贯的认知和判断被一种她几乎无从抵挡的强大念力所撼动甚至碾压。
风惊幔的头有些痛。
她不得不承认,师兄们讲的话皆为实情,不觉得有哪一桩哪一件冤了他。然而,然而……事实要如何分析和剖判却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
她微合了眼,单手的食指在太阳穴上轻抚着。
事不关已,任你穷凶极恶我自隔岸观火的淡薄与冷漠早已是步跃夕一直为人所诟病的原罪。云洲的子民没有办法去接纳这样的一个还十七,而这种无法接纳被顺理成章的认为是他的错。
这种认为本身有没有错?若他仅是一个普通的人又作何说?
放下这些疑问姑且不论,当下最为要紧的,是三位犹来阁的千统大人相继抛出质疑后所引来的舆论导向。
步跃夕向来没有答疑解惑的习惯,眼前更加没有这个心情。如上所言固然句句刺耳,但在他眼中大抵也算不得什么新词了。
既然话不投机人不投契,还赖在这间屋子里作甚?
看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听得颇为认真,先是不疾不徐地坐直了身体,继而站起身来随性恣意地举步离开,对紧盯着自己的这几个人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无视了。
大晚上的专程跑来听这一干人数落自己,说不气那是假的。只不过,步跃夕生起气来,还不曾有谁真的见过。
“步跃夕!一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你当犹来阁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是跟在顾言迟身边的右卫亲随,但听这口气比他的上司无疑霸气得多。
步跃夕原本不屑理睬,脚下未有停顿正欲走出前厅。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几名右卫来好死不死居然挡住了他行进的路,口中更是言词犀利对他不依不饶。
如果可以,他宁愿杵在自己面前的是顾言迟和辛可威等人。毕竟,若当真起了冲突,桀骜如他尚不想殃及灵力低微之人。
“上一次,你公然救走了凶徒至今都没有给阁里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错,即便如此大家也都相信你了,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利用了我们对你的信任。宽纵灵邪就是助纣为虐,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云洲或死或伤的那些百姓?”
“步跃夕,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几次三番的蓄意帮助灵邪?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
眼见群情激愤,一场针锋相对已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风惊幔只觉自己头痛欲裂。莫说一个外人于如此场合下断没有她讲话的余地,纵然她此刻想做些什么,哪怕抛出一个符咒制造些许意外,以她目前的身体状态犹觉力不从心。
意图?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干脆直指我跟灵邪就是一伙儿的岂不省事?
步跃夕的脸上依旧捕捉不到愤然的表情。在犹来阁这一方土地之上,或人或物,他的眼神所落之处从来都是孤冷的。孤成一种傲然世外,冷至目空一切般的不屑和轻蔑。
没有在乎,又何来不悦和愤然。至少在他示于人前的外表之下,没有人不这么觉得,就像没有人怀疑厅前的一句句质问丝毫入不进他的心。
他的脚步就这样停住了。
萧漠北的声音自他身后再一次响起。
“没有人愿意怀疑自己,更加没有人愿意怀疑自己的同族。还首说过,他相信你。对于你的刻意隐瞒,我宁愿你亲口说出是因为你不愿相信我们,而不是我们猜测的其他的答案!”
其他的答案?哪里来的其他?答的又是什么案?
犹来阁的措辞风格何时学得同五寺的酸腐书吏一般迂回曲折含蓄委婉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若他继续不发一言,今天怕是不会轻易走出这间正厅了。
步跃夕很应该对这一番言词嗤之以鼻,然后清理了那几只没长眼的小青瓜扬长而去不是吗?如此也算是没有枉费众人劳心劳神的猜测,说不得还会全了犹来阁上下对他这位顶着还十七头衔的异数一番期待。
应该而已。只是他没有做到。
“砰!”
“砰砰!砰砰砰!”
头痛归头痛。若非意识清晰,风惊幔甚至怀疑突如其来的巨响是源自她在心内盘算了许久后失手抛出来的奔雷决。
一时之间,正厅之内所有的茶壶茶盏皆于瞬间崩裂无一只幸免,碗盏中尚盛有的汤水更是如灯爆蕊般喷薄而出。
众人皆未晓得发生了什么便已置身于宛若清波飞瀑后的帘洞之中。只不过,少了天然洞府的古拙和清泉的甘甜,取而代之的是满厅的如虚似幻以及芬芳馥郁的茶香。
说来厅内原也没有太多的人,一喷之下方知共计容纳了多少水。只是这碎器取水的技法当真诡谲的很,大大小小的瓷片甚至没有哪一枚是湿的。
满地的碎瓷片莹白光洁,以至令人不忍用满目狼藉来形容。如若其中有一部分沾染了殷红的血色,那一定要比满地的莹白更为合理。
又若将此莹白代之以遍地嫣红,想来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砰!”
“砰砰!”
相较之下,这一次的声音明显轻微得多,轻到几近于无。只是这声音怕是自己都不晓得临摹了谁的神韵,于每个人胸前的位置铮如擂鼓惶惶不安。
心跳得能不快吗?整间正厅完全有可能在眨眼间便被人血洗了。只要人家愿意。
说起来还要感谢对方手下留了情,连个误伤哪怕擦破一点儿油皮的失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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