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的海滨夏夜总裹着股咸腥的热风,把东方红纺织厂飘来的棉纱味吹得七零八落。凌月踩着刚上脚的红塑料凉鞋往 “浪涛” 舞厅走,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 “嗒嗒” 声,混着舞厅里漏出来的迪斯科节奏,像在敲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牛仔喇叭裤已换成了米白色的确良布料的,是刘冀托人从广州捎来的,裤脚扫过路边的草叶,带起的雨露溅在布料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把没化的盐。裤腰上别着的金属扣是仿金的,在路灯下泛着贼光,是刘冀的朋友江天昨天送的,说 “这叫时髦”。

舞厅门口的塑料条门帘被热风掀得哗哗响,红的绿的条子缠在一起,像串串没被吹直的细糖稀,歪扭着作态。其中几根条子断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铁丝,尖得像小鲨鱼的利齿。凌月掀起门帘时,一股混合着雪花膏、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浪扑过来,把她新烫的卷发吹得乱晃。发胶的香味里掺着点煤油味 —— 是早上给织机上油时蹭的,此刻在这香风里显得格外寒酸。霓虹灯管在头顶转得发昏,红光绿光在地上碎成星子,被皮鞋踩得咯吱响。其中有根绿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间,把舞池里的人影切成两半 —— 上半身在红光里扭曲,下半身浸在绿光里发颤。墙角的电风扇缠着根红绸带,是去年开业时挂的,现在褪成了粉白色,扇叶转动时,绸带扫过积灰的音箱,发出 “沙沙” 的音响,像有人在暗处翻书。窗外,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正对着墙根撒尿,尿液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个冒着泡的小水洼。凌月不经意一瞟,又猛地收回余光,脸不禁一红,映着头顶旋转的灯影,满身倒像是块摔碎的万花筒。

“凌月,这儿!” 刘冀的声音从吧台后面钻出来,他穿件黑色绸衬衫,金链子在变换的光里晃得人眼晕。衬衫领口敞着三颗扣子,微微露出胸口的绒毛,像团稀疏没梳开的纱线。他身边的江天正用黄牙咬易拉罐,他嫌拉环口太窄,伸不进肥肥的指肚。拉环 “啵” 地弹起来,落在凌月脚边,银光闪闪的,像条被浪冲上岸的银鱼。江天家原本是开海鲜摊的,现在开了海鲜大酒楼,成了东海市最早挂 “万元户” 牌子的大户,左手小指上戴着枚金戒指,碰在易拉罐上沙沙作响,像是故意在炫耀。他今天换了条新裤子,裤腿窄得像绑腿,说是 “香港最新款”西裤。

“刚到的橘子汽水,广州货。” 江天往她面前推了杯橙红色的饮料,杯子外壁的液体顺着杯沿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个小水洼,“比厂里食堂的酸梅汤带劲多了,你尝尝。” 他说话时总爱歪着头,唾沫星子溅在杯沿上,“昨晚跟刘冀哥去看录像,《英雄本色》,周润发穿的风衣,跟你这喇叭裤一样帅。那家伙开枪的时候......”江天拍着桌子,震得邻座的瓜子壳都飞起来了。

凌月没接杯子。吧台上堆着的 “健力宝” 易拉罐像排没合拢的嘴,拉环处个个张着,闪着幽暗的光。她想起去年三月车间的小李,就是因为在宿舍床板下藏了两罐这个,被陈国建带着保卫科的人搜出来,说是什么资产阶级的黄汤,当场就被砸烂,罚去清扫厕所 —— 此刻那股消毒水味仿佛顺着海风飘过来,混着舞厅里的香水味,说不出的古怪。吧台后面的镜子裂了道缝,还是被专门漆成道灰色条纹?把凌月的脸映成两半,一半红一半绿,像戏台子上的花脸。

“怕什么?” 刘冀把索尼随身听的耳机往她耳朵上戴,邓丽君的歌声突然漫过来,是首没听过的调子,软得像块化了的奶糖,“这是港版磁带,外面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指在她耳廓上蹭了下,带着股海鲜的腥气 —— 刚从江天家的海鲜酒楼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蟹黄,“下周我让我爸托人再弄几盘,都是没公开过的。” 随身听的黑色线绳缠着他的金链子,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

舞池里的人摇得像被台风刮过的芦苇,有人的深蓝色喇叭裤扫过凌月的脚踝,软软的的确良布料被一扫,那沾着亮片的挺括的牛仔裤角蹭在她皮肤上,像在她的脚踝撒了把碎玻璃。那是江天的朋友,听说在码头倒腾走私货,裤腰上别着把弹簧刀,刀柄上的骷髅头在光里闪。凌月突然想起蒯文昨天塞给她的烟盒,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舞厅的灯是旋转的雾,进去了就找不到方向。”

刘冀拽着她往舞池中间走,绸衬衫的袖口扫过她的手腕,凉丝丝的。“别总皱着眉,” 他的下巴抵在她耳边,金链子擦过她的脖子,“我爸说了,下个月带我去深圳,到时候带你去中英街,想要什么没有?” 他的呼吸带着酒气,混着邓丽君的歌声钻进她耳朵,“那里的姑娘都穿超短裙,比你这喇叭裤时髦多了。” 舞池中央的地板被踩得发黏,不知是谁泼的满地啤酒,凌月的红塑料凉鞋差点打滑,刘冀拽着她的力气太大,把她的手腕捏出了红印。

凌月的脚被人踩了一下,红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根,她趔趄着往旁边倒,撞在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身上。男人手里端着的啤酒洒在她米白色的喇叭裤上,泡沫顺着布料往下淌,像条正在融化的河。“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说着就去扶她的腰,手指在她裤腰上捏了把,“这裤子真好看,是广州货吧?”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刘冀一拳打在那男人脸上,啤酒杯 “哐当” 摔在地上,碎玻璃溅起来,在霓虹下闪着寒光。“找死是吧?” 他把凌月往身后拉,金链子在光里绷得笔直,“知道她是谁吗?我刘冀的女人!” 江天和几个跟班立刻围上来,拳头捏得咯咯响,舞厅老板颠颠地跑过来劝架,领口的油渍沾着根头发,像条细虫子。老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说 “和气生财”,眼睛却瞟着散落着碎玻璃片的地板,心疼得直抽抽。

凌月突然觉得头晕,踱到边上扶着吧台蹲下来。米白色的喇叭裤上,啤酒渍正慢慢变成淡黄色,像块没洗干净的膏药。她想起今早去车间时,蒯文的机台空着,周姐偷偷塞给她个热馒头,“陈国建把他调去清理仓库了,说他写的诗是‘黄色小调’。” 周姐的手背上沾着棉絮,说话时往陈国建的办公室瞟,“昨晚保卫科的人在仓库翻了半夜,说是找‘靡靡之音’。” 仓库后墙根的棉纱堆里,她看见片烟盒纸,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蓝:“酒楼的龙虾会褪壳,就像有些梦会碎在酒里。” 烟盒边角粘着根细纱,是她喇叭裤上的料子。

刘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她的红塑料凉鞋彻底断了,光着的脚踩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是个易拉罐拉环,银闪闪的,在霓虹下像颗白的渗人的牙齿。拉环上还挂着点橙色的液体,是没喝完的健力宝,甜腻腻的粘在皮肤上。“去我爸酒楼坐坐,”江天凑过来说。刘冀把凌月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好,让后厨给弄点海鲜,补补。” 他的绸衬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夜幕的灯光下大海深灰的波澜。

江家的海鲜酒楼开在码头最扎眼的位置,招牌上的 “富贵楼” 三个字金橙橙的,在路灯下亮得刺眼。穿旗袍的服务员弯腰时,领口露出的珍珠项链晃得凌月眼睛疼——兴许是塑料制品吧,跟真的一样。服务员的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却贴着块风湿膏,药味混着海鲜的腥气飘过来,像把钝刀子在空气里割着嗅觉。送氧的水箱中龙虾张着巨螯,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水珠,须子还在微微翕动,静静吐着泡沫的梭子蟹还缠着几根稻草,被束缚的蟹鳌绿得发黑,白得泛青。玻璃鱼缸里的石斑鱼突然撞了下缸壁,水花溅在印着 “富贵楼” 的价格标牌上,把 “富” 字的一点泡成了晕开的墨。“这玩意儿在澳洲是害虫,” 江天用指关节敲着龙虾的头,“到了咱们这儿,一只卖五十块,够你织半个月纱布。”

在包间,江天往凌月碗里夹了块蟹肉,金戒指在瓷碗上划出细痕,“尝尝,比你带的咸菜窝头强吧?” 蟹肉的腥鲜味混着料酒的气味钻进鼻腔,凌月突然想起母亲腌的萝卜干,咸得能下饭,此刻却觉得那味道隔着万水千山。江天的金戒指在灯光下晃,凌月发现那戒指内侧刻着个 “利” 字,两边有江水一样的纹路,笔画里却嵌着油污,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江天吹嘘他爸的酒楼时,嘴角的唾沫星子粘在下巴上,“万元户” 的派头里透着股“荒”,凌月突然想起张姐说的:“暴发户的钱像泡沫,太阳一晒就没。”

刘冀给她倒了杯红酒,杯子里的液体红得像血,“这是法国的,我爸托海关的朋友弄的,在酒店存了好几箱。” 他举杯时,金链却蹭到了杯口,啤酒漾起圈圈泡沫,“等去了深圳,我给你买条铂金项链,比这玩意儿亮十倍。” 凌月抿了口酒,涩得舌尖发麻,突然看见墙上的日历——六月下旬了,离厂里评 “青年突击手” 就剩三天,陈国建上周还拍着她的肩膀说:“只要你安分点,名额就是你的。” 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地在她的工号牌上蹭来蹭去,那枚铁皮牌子已被磨得发亮,在胸口没有半点生气。

“蒯文又来找你了?” 刘冀突然用牙签剔着牙,“那酸秀才昨天在车间门口堵我,说让我离你远点,还念他那破诗,笑死人了。” 他往地上吐了下口水,不屑一顾,“他说舞厅是‘堕落的温床’,我看他是疯了,来过舞厅吗,享受过上等人的生活吗?” 江天在旁边拍桌子笑,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那小子上次在舞厅门口跟我叫板,被我推了个跟头,眼镜都摔碎了,还捡起来往脸上戴,镜片上全是裂纹,像块稀碎的啤酒瓶底。” 他说这话时,夹菜的手在抖,不知是得意还是心有余恨未消。

凌月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象牙白的塑料柄滚到桌腿边,像根遗落在野地里狗啃过的细骨头。她望着窗外的海面,雾又起来了,把码头的灯晕成一团团黄,像谁在宣纸上泼了一堆没干的淡墨。有艘货轮正往外海开,汽笛声闷闷的,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哭。货轮的探照灯扫过雾层,在海面上投下道惨白的光,照亮了远处漂浮的玻璃瓶和大片海带的阴影。浪拍礁石的声音比平时沉,像谁用拳头在擂鼓,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里掺着棉纱断裂的脆响 —— 跟车间里织机卡壳时的动静一模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面的咸菜干硌着髀骨,像母亲在隐秘处盯着她的眼睛。上周六回家时,母亲正把她穿旧的蓝布工装改给邻居家的小妹,缝纫机 “咔嗒” 声里,突然说:“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 凌月当时没有听懂,此刻看着刘冀脖间晃悠的金链子,突然觉得那链子像条粗蛇,正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缠住了她的腰身。

走出酒楼时,江天把攥在手里没吃完的龙虾尾扔进海里,青灰色的壳在浪里翻了翻,沉下去时带起串气泡,被呜咽的海水吞噬了。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沾满了酒渍,刘冀掏出块印着英文的手帕给她来回地擦,却还是黄的像尿液。她认得那手帕上印的是英文“Love”。手帕上的香水味太浓,盖过了海风的腥咸。

“浪涛” 舞厅的霓虹在雾里晕成团模糊的光,像块化了的水果糖。凌月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舞厅门口的修鞋摊还没收,老大爷正用锥子给只皮鞋钉掌,“叮叮” 声敲在铁砧上,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塑料鞋带是不便修补的,看了看,又踮着脚快步在头里走。老大爷抬头瞥了眼凌月,又低下头继续修,锤子敲到鞋底的瞬间,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像蒯文钢笔尖断在烟盒上的脆响。她快步走着,抬眼一看,却是蒯文站在路灯下,手里捏着本《朦胧诗选》,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只海风里不断拍翅的鸟。他的眼镜片裂了,其中一只镜片用胶布粘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后颈的红痕还没消,是昨天扛棉纱时勒的,此刻在路灯下泛着青紫。他手指间的烟盒被捏得发皱,上面写着 “潮声会记得每粒沙”,凌月早间清理仓库时,在积灰的织机底下就发现了这个烟盒,当时还觉得是句好话,此刻对着灯光下的米白色喇叭裤,突然觉得那些字迹像串烧红的炭块般灼热,使人窒息与难耐。

“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比海雾还凉,眼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陈国建在厂里贴了通告,说要查舞厅的人,上周三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131xs.xyz】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