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海雾还没散尽,东北风里就掺了股铁锈味。东方红纺织厂的宣传栏被糊上了新标语,红漆刷的 “严厉打击刑事犯罪” 七个字,笔画粗得像铁链,把上个月还贴着的 “安全生产” 标语勒得喘不过气。凌月走进车间时,发现织机的轰鸣声都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 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织机,昨晚突然断了三根纱锭,铁梭悬在半空,像只被钉在枯枝上的死鸟。
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里晃,军绿色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衬衫。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裤脚,在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上足足停了漫长的五秒,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裹着片棉絮,像块没化的雪疙瘩。“都给我精神点!” 他的搪瓷缸子在操作台上磕出脆响,“保卫科的人今天要来巡查,谁要是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自己交出来 —— 别等搜出来,难看!”
凌月的手指在纱锭上打了个滑,线头缠成了死结。她想起上周三车间的老王被带走时的情景:两个穿制服的人架着他的胳膊,他的工装口袋里掉出半包 “万宝路”,烟盒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里面夹着的裸体女人的照片。当时陈国建就站在旁边,嘴角撇出个冷笑,说 “早看他不是好东西,老流氓!”
周姐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热气烫得掌心生疼。“听说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昨晚‘浪涛’舞厅被抄了,公安带着警犬进去的,狗叫得跟狼似的。” 周姐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说话时眼睛瞟着陈国建的背影,“江天他爸的酒楼也被查了,说是有人举报老板贩卖走私烟 —— 你最近没跟刘冀见面吧?”
红薯的甜香味里混着股焦糊味,却是从锅炉房飘来的。凌月望着车间尽头的小门,蒯文被调去那儿已经三天了。那天陈国建拿着他的诗稿闯进车间,“‘浮城’?我看你是想搞资产阶级自由化!” 诗稿被揉成一团,敲在蒯文脸上,“去锅炉房烧煤,让你好好学学什么叫‘劳动改造’!”
锅炉房的烟囱在雾里吐着灰烟,像根没掐灭的烟屁股。凌月去过一次,推门时被热浪掀了个趔趄,看见蒯文蹲在煤堆上,工装被汗水浸得发黑,镜片上沾着煤灰,却还在烟盒上写着什么。“别靠近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犹豫一下,却说“这里的煤渣会弄脏你的裤子。”
凌月没走,蹲在他对面的煤堆旁,已好多天没有和他说话了。她坐下,煤块的棱角从麻袋中凸了起来硌得屁股生疼,她数起蒯文手背上的烫伤 —— 新的叠着旧的,像永远长不好的岁月裂痕,看来,还是难以割舍那份关心。“你的诗呢?” 她问。蒯文把烟盒往煤堆里埋,蓝墨水在白煤块上洇出浅痕,写着诗句的烟盒抽搐着,像泛着盐硝的海带干。“烧了。” 他笑了笑,露出被煤染黑的牙齿,“陈国建说再写,就送我去学习班,可是我不会屈服的!”
这时车间的广播突然响了,播放的不是往常的红歌,而是公安局的通告。“近期侦破流氓团伙刑事案件三起,抓获涉案人员十七名......” 播音员的声音像把钝刀子,咸咸地割得空气发颤。凌月看见蒯文埋烟盒的手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煤堆里,掐出五个黑窟窿。
厂门口的马路被划了道白石灰线,像条没干透的蛇蜕。线外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是街道办的联防队员,手里的钢管在雾里闪着冷光。凌月路过时,听见他们在说 “浪涛舞厅的老板因为纵容跳贴面舞被判了三年”,“还有个穿喇叭裤的女的,跳迪斯科时居然脱成“泳装”,犯流氓罪,劳教两年”。
她的脚步慢了半拍,米白色喇叭裤的裤脚扫过石灰线,留下道浅痕,像参差不齐的半截断尾。上周刘冀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还在兜里,字迹潦草得像醉汉的脚步:“老地方见,带你去看新录像。” 老地方是码头的废弃仓库,以前他们总在那儿偷偷看港版录像带。
仓库的铁门挂着把新锁,锈迹斑斑的门楣上,有人用红漆画了个叉,像一个隐秘的山洞张着吞人的大口。凌月没有进去,绕到后窗,看见里面堆着的麻袋上,印着 “严禁烟火” 的字样。突然有只手从窗后伸出来,攥住她的手腕 —— 是刘冀,他的眼眶青了,嘴角贴着块纱布,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爸把我保出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碘酒味,“妈的,最近严打升级,江天那小子供出是我带的头,还好我爸找了人。” 他往她兜里塞了个东西,是枚镀金戒指,跟江天戴的那枚很像,似乎还要大点,“拿着,避避邪。”
凌月的手指触到戒指内侧的刻痕,是个 “冀” 字,笔画里同样嵌着黑污,像刚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又像诉说着历史迷离。“别再来找我了。” 她突然甩开他的手,声音发颤,“陈国建天天盯着我,还有...... 广播里说的那些......”
“怕什么?” 刘冀嗤笑一声,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却被她偏头躲开,“我爸说了,只要没人捅到上面去,谁也动不了我。” 他往仓库深处指了指,“我藏了盘新录像带,放像机都准备好了,比上次那盘还稀罕。”
仓库的梁上悬着只灯泡,线被老鼠咬得快断了,光线下的废料堆像座小坟山。凌月突然觉得窒息,推开刘冀往回走,米白色喇叭裤扫过麻袋,带起的煤尘在光里飞,像群没头的苍蝇。她听见身后传来磁带转动的 “沙沙” 声,有邓丽君的歌声从他裤腰的随身听中漏出来,软得像团棉花,却堵得她心口发疼。
刘德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三楼,门虚掩着,露出里面的红木办公桌 —— 据说是过去从 “资本家老宅” 抄来的,桌面上的烫金 “福” 字被磨得发亮。凌月站在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茶杯盖碰撞的轻响,还有刘德的声音,像块泡软而滑腻的肥皂:“...... 那批日本织机的尾款,你得再通融通融......”
“进来。” 刘德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声音突然拔高,凌月推门的手一抖,差点撞在门框上。厂长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口露出半截白色的确良的衬衣领口,只有那还闪着一丝柔和的光。他往对面的藤椅指了指,“坐。”
藤椅的藤条断了三根,有点兜不住屁股,这旧家具与厂长雍容的面庞格格不入。凌月看见桌角的相框里,刘德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朵大红花,背景是纺织厂的烟囱,显示着厂长不同寻常的过往 —— 后来才知道那张照片是假的,刘德根本没当过兵,倒是文/革中造反派,后来混进了厂部革委会。相框旁边堆着本毛、邓文选,书页里夹着几截票券,上面隐约现出舞厅标识,凌月见过,那是 “浪涛” 舞厅的赠票。刘德见凌月目光扫过书角,急忙用手将那票券往书中一拍,票根便被书海淹没。
“刘冀年轻不懂事,让你受惊了。” 刘德往她面前推了杯茶,茶叶细叶片悬在水里,像片微型的森林,凌月不知道那些是上等的龙井还是毛尖。“严打期间,凡事都要小心,很多老干部的子女都进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喇叭裤上,像在掂量什么,“女孩子家,穿成这样招摇,容易被人说闲话 —— 陈国建已经跟我提了好几次,说你‘作风有问题’。”
凌月的手指绞着裤缝想辩解,米白色的布料被绞出了褶子。却说,“我知道了,厂长。” 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突然想起上周在锅炉房,蒯文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写的字:“有些人的笑里藏着冰,冻住你的脚,就再也逃不掉。”
刘德的茶杯盖 “当” 地扣在杯口上。“我把刘冀送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像在打暗号,“你呢,最近就别去车间了 —— 我让劳资科给你换个岗,在仓库管台账,清净。”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信封,厚度硌得凌月掌心生疼,第一次攥着这么多钱,她的心有点发慌,“这算是你在织机车间的奖金,拿着买身新衣服 —— 别再穿喇叭裤了,惹事。”
信封里的钱散着股油墨味,是刚从银行取的,所包含的意思凌月是知道的。凌月走出办公楼时,看见陈国建站在楼下的宣传栏前,正往 “严打成果” 的布告上贴照片 —— 有被剃了阴阳头的小媳妇,有被反剪双手的愣头青,每个人的脸上都打着红叉,像菜市场烫着的红色印记的猪肉。
“凌月同志。” 陈国建听着凌月的脚步声,突然转过身,嘴角挂着笑,眼里充盈着异样的光,“厂长找你谈话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份《人民日报》,头版的标题用黑体字印着 “坚决打击流氓犯罪活动!”,“多看看,提高提高思想觉悟。” 报纸的角落沾着片棉絮,是车间里的那种。“但我相信......”他用眼睛的余光斜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方向,继续说,“......不会有事的!”陈国建心事,凌月是读不懂的。
凌月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仓库的废纸箱里。纸箱里堆着去年的工资条,她的名字旁边,陈国建用红笔圈了个圈,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些红色的标记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窗外的联防队员又换了班,钢管在石灰线上划出 “沙沙” 的响,像在给什么东西划边界。
蒯文的烟盒开始出现在仓库的窗台上。有时是片 “大生产” 的红壳,有时是 “丰收” 的黄壳,上面的字被煤灰染得发黑,却总能看清那些句子:“烟囱在雾里写检讨 / 每笔都带着灰 / 你的影子躲在台账后 / 像页被撕掉的诗”。
凌月看了,准备将写了诗的烟盒扔掉,抬手间犹豫了一下,随手把烟盒夹在《仓库管理手册》里。手册的第 37 页被虫蛀了个洞,越蛀越大,现在刚好能塞进片贝壳 —— 是去年自己还给蒯文的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什么时候又被他送回,贝壳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像块干硬的痂。她想扔掉,想了想,数着仓库里的棉纱堆,一、二、三...... 数到第十七堆时,她将贝壳压在了棉垛下。
周姐来送领料单时,时常会带些吃的 —— 有时是个烤红薯,有时是块海英菜饼。“陈国建昨天在会上说,要查仓库的是否有‘流氓赃物’,” 她的声音压得像耳语,眼睛瞟着墙角的废纸箱,“他还说,有人看见你跟刘冀在码头见面 —— 小凌,你可得当心啊。”
废纸箱里的《人民日报》露出个角,红标题在阴影里像道血痕。凌月突然想起刘德塞给她的信封,钱还在宿舍的枕头下,用手帕包着,像块烧红的烙铁。她往窗外看,锅炉房的烟囱还在吐灰烟,雾里的轮廓像根感叹号。
这天傍晚,凌月在窗台上发现了片新烟盒,是 “支农” 牌的红白相间的外壳,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绿:“今晚十点,码头礁石堆 —— 有话对你说。” 她的心跳突然乱了,像织机卡了壳,发出“咔嚓”的警觉声。
潮水退了的滩涂泛着青黑色,上面冒着蛤蜊吐出的泡泡,礁石堆像群蹲伏的野兽。凌月踩着湿泥往前走,米白色喇叭裤的裤脚沾了泥浆,像只被打湿的鸟。蒯文坐在块最大的礁石上,海水已退,他的手里却举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海水,晃起来像片微型的海,显然他已经等待了好长时间。
“给你的。” 他把瓶子递给她,瓶壁上贴着片烟盒里的锡纸,“我用签字笔把诗写在里面了,海水能保护它们不被烧掉。” 他的眼镜片裂了道新缝,是白天被煤块崩的,“陈国建说厂里要送我去市里的学习班,明天就走,估计不会再见面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作个纪念!”
凌月没有吱声,眼睛也没有和蒯文对视,却不由得把耳朵凑到瓶口,听见海水晃荡的 “哗哗” 声,混着蒯文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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