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筝整夜在海面上摇晃,每每将睡之际又被晃醒,胃里的东西更是翻搅上来堵住喉管,晕船晕得她恨不得直接灵魂出窍穿回去。

船舱房里有青苔的潮味,空气也湿极了,程筝睡不着,复又想起白天的事,睁了眼睛。

忽地,外头有人敲了她的门,程筝撑坐起来,没吭声,王发的声音闷顿传来:“六姨太,你那里还有多的晕船药么?”

程筝说有,随即搜找起来,开了门递给他,多问一句:“你拿给鹤少爷的?”

王发脸色煞白,像是长了一副软骨头:“我好多年不坐船,晃了一天,现今也是撑不住了,吐了好几回。”

回廊虚亮着几盏电灯,程筝斟酌几番,开口道:“要喝水么?我拿给你。”

“不用。”

“恰好有事问你。”

说着,程筝回身去屋里倒一杯水出来,她并不排斥王发进屋坐着说,可他觉得委实不妥,只愿站在外头讲话。

于是程筝指指船舱边的阑干:“去那处靠着说。”

天儿暗得似一只盘踞在云顶的黑蜘蛛,结下黑色的网,连海面上的水都映成了灰黑色,王发仰头吞了药,两手捏着杯子,显得并不十分自然。

“六姨太想问什么?”

程筝道:“鹤少爷同五姨太关系究竟如何?”

王发迟疑,她紧接着解释:“我如何也想不通我怎地惹恼了他,如若真是我犯了什么忌讳,你同我讲清楚我也好向他道个歉。”

“你这么问我我也说道不出什么……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又不好,我说不明白。”

“五姨太为何自己一人奔去香港?”

“头几年四处起义,五姨太,以及她的姐姐秦三小姐,那时背着老爷偷偷参加,被捉去审,五姨太那时怀着鹤少爷,人家还怜悯些,可秦三小姐是直接被折了根指头。”

王发惘然,叹了又叹:“周家那时靠的是政府,可留不得这样的人,老爷本来打算直接休掉,避免惹火上身,还是周太太四处打点才将人保了下来,把五姨太姐妹二人送去了香港,叫她躲好了再也不要回天津。”

五姨太见自己出了事,周峥这厮却不闻不问,自然是心如死灰,同周老爷大闹一番,遁去香港。

可她的父母已经被枪毙,自己是身如浮萍又毫无背景可依,总不能跟只雏鸟似的张嘴就等着毫不相干的周太太喂食,于是刚生下周怀鹤那几年,秦家姐妹二人日子过得极为清贫:租的是公屋,睡的是硬板床,还要战战兢兢担忧自己一不当心就被军官拿枪抵了脑袋。

周怀鹤那时就是靠缺了手指的姨妈做针织活儿,靠连月子都没坐就四处打工的母亲的稀薄的奶水,一点点长大。

五姨太身子差,奶水也不够,因此周怀鹤打小身子也不好,三天两头落病,五姨太见他奄奄一息,自己也跟着抓狂地哭。

那时候可还是大批人裹过小脚的时代,一个独身女人要养家简直难如登天,五姨太被逼迫得不得不扛起重任来,渐渐的,性子不得不强硬起来,否则就只有落得别人欺负的份。

她挣钱,也咬牙给周怀鹤请过教书先生,王发住他们隔壁,蹭着听了不少讲学,也亲眼见到那个瘦津津的女人叫周怀鹤跪在地板上,拿掸子将他的小臂抽出一条一条,青紫色小蛇般的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发叫五姨太老妖婆,每每做梦梦见她训罚周怀鹤,醒来后都要擦擦冷汗。

周怀鹤似乎一点儿错都不能犯,本子上不能出现红墨水打的叉子,背书不能背得坑坑巴巴,背错了就要站在公屋门口顶着砖头厚的书罚站,连饭都不能吃,被路过的人笑话。

五姨太说他必须十分、异常、极其出色,不能跟周峥那个拆白党混为一谈,等他再长得大些,自然可以回周公馆当他的少爷,享他的福,可她得一辈子留在这不见天日的破屋子里!

周怀鹤的胳膊还发着颤,痉挛着鞭到身后,他跪得板直,消瘦的肩胛骨撑不起衣服,腰腹部空空荡荡地摆着。

他静静垂眼,对母亲道:“我回周家以后,会接济母亲的。”

五姨太瞧着他,吧嗒掉下两颗珍珠似的眼泪:“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也并不需要你接济,我可以病死饿死,但你要是不成器,回不了周家,你得和我一齐饿死在这里,到时候坟也埋在香港,魂都飘不回天津!”

“现在周家家大业大,周太太的儿子成中流砥柱,连那个姓方的野种都去留洋念书,你学不好、做不好,如何同他们争抢?周峥当然能够狠得一个子儿都不留给你,就如同他当初直直抛下我一般!”

那时候五姨太身体已经很是不行,叫秦三小姐送信去天津,将周怀鹤送了回去,毕竟他是周峥的亲生儿子,周峥再怎么样,儿子他还是要的。

秦三小姐去外面托人发了电报,回来时看见周怀鹤还跪在原地,王发在一旁手足无措,她将周怀鹤扶起,嘱咐了许多事。

此次他回天津,周公馆里三个少爷,周太太与二姨太积怨已久,不用周怀鹤掺和,周怀良同那方秋水都得斗起来,届时必定鹬蚌相争,他好好藏着,当最后的渔翁是最好。

而回周公馆,身边不能没有可信的亲信,秦三小姐同王发的父母商量,说叫他去有钱人家伺候少爷,工钱还能寄回部分到香港赡养父母,于是王发就这么跟着去了。

回天津的时候乘的是最破的船,周怀鹤全程静默着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只是晕船吐了一夜。

所以,王发无法替鹤少爷判断那是恨还是爱,是恨那些年里自己挨过的毒打,还是爱那些年里母亲辛劳的培育?

一盏茶全部见底,耳边海浪卷着风声,王发向程筝道明:“六姨太在鹤少爷面前讲你母亲怎地温柔大方、怎地疼爱你,鹤少爷自然是不愿意听的,他自小就没有这些。”

程筝眯眼望着船外的风浪,道:“你应该一早讲给我听的。”

“少爷不喜和旁人讲这些,挫锐气。”

“那我应当装个傻,不去解释了,免得显得刻意,叫他觉得我是同情。”程筝说道,“想来他也不愿意和我讲个中缘由,还好我问了你。”

王发叹气:“不要去提。”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王发拿着杯子准备回房,说杯子他洗净了再还回来,程筝不甚在意地挥一挥手。

手刚放下,西边传来一声巨响,惨叫被掀了起来,程筝眼见着从斜前方的船舱里爬出个人来。

捂着胸口,似乎中了弹,血淌了一地。

“哪儿来的枪声!”人群惶惶然,不少人都惊恐地涌出船舱,被连成线的血迹吓了一跳。

那人刚奔逃出来,同一个舱房里又奔出来三两道人影,腰带里别着跟周怀良一样的盒子炮,两方直接在走廊里拼起军火,也不知是哪方挟了人质,只听见有人哭天抢地呼喊老家的父母妻儿。

程筝被震得耳鸣,来不及多想,随着人流一起匆匆逃窜。

王发懵一瞬,旋即找去周怀鹤房间,连行李都顾不上,叫周怀鹤快逃,走廊的灯都被枪子儿击破几盏,周怀鹤才被枪声惊醒,尚且晕船晕得恶心,面如灰土地挤进人流里。

轮船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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