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末路二

【我来承担。】

黄族事变一时在灵境掀起轩然大波,**甚嚣尘上,街谈巷议纷纷扬扬,矛头直指穹苍。

穹苍监察使带领数十门众前往黄族禁地视察,商议圣物之事,先前便遭遇武力阻拦,伤了不少门生,两方龃龉之间,穹苍九长老黄时雨忽的**,斩下为首之人半道臂膀,更是将其余人众手骨腿骨统统捏断,若非徐行及时赶到出手阻拦,恐怕此地又要再添上几十条性命的冤债杀孽。

那监察使姓沈,年纪轻轻便位列执事,更是接任五掌门的有力人选,在门生中威望甚高,被一卷草席匆匆送到穹苍时满脸是血,昏迷不醒,虽经全力救治,侥幸保下命来,仙途也已两断。

此事一出,满堂震怒,黄时雨被剥去长老头衔,当即下狱,等待处置。

信轨中的竹谏如纷纷狂雪般砸来,此事是人、妖两族停战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必然速办、重办、立刻办,不得有丝毫延误,然而,掌门殿内沉寂三日,只见人进,不见人出,搞得山内人心浮动,动荡不休。

殿内,徐行将一张竹谏掷到桌上,边角碰撞,发出“嗒”一声响,上面字迹浓烈,龙飞凤舞,尤其末尾“即刻处死”四字,笔锋铮铮,势如银钩,出自三掌门柴辽之手。

她似是焦头烂额到了极致,面色极差,唇颊苍白。

鸦雀无声中,终有**声道:“掌门,宗规之前,不存情理,再拖下去,难掩众口啊!”

“掌门,我明白你顾念旧情。”另一人道,“但为何不想一想,为何黄时雨会恰好出现在那里?黄族禁地离穹苍并不算近,即便是你赶过去也要半日,他必是早便收到了监察使出行的消息!这是绝密情报,他一个长老,还是并无什么实权的长老,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是谁走漏的消息?”

有人顶在前头,后边再接着便不难了。第三峰有个长老忧心忡忡道:“是极,是极。这样想来,当真可怕……”

纵使实在没心情笑,徐行仍是忍不住荒谬地笑了声,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假装?他若是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极宗强占矿山的消息你们会知道的这么及时?那几个残部的根据地你们又能知道的这么精确?之前没见你们说可怕,如今怕上了,未免有点晚了吧”

方才说话那人丝毫没有凝滞地接道:“一把

刀对着敌人,和对着自己,怎能一样?掌门这是在强词夺理了。

徐行道:“自己拿手往刀锋上撞,伤了痛了,反怪刀不将自己收收好,这不是可怕,是可笑了。

就算外人不知,在场众人皆知事变起端是由沈执事擅作主张而致,他太过急功近利,想一不做二不休讨个大功绩,又因自己前次冲动致使穹苍被迫向无极服软一事大为懊恼,定要出口恶气不成。两者相接,他有这想法也并非突兀——若真能再制出一个圣物来,岂非一箭双雕?这等功绩,封一个尊位虽有些勉强,但登上五掌门之位是绰绰有余。

如今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罪该万死的大妖,便去向黄族讨一具如何,反正也只是尸骨罢了,又不用杀伤性命,两全其美。

就算其中掺杂了多少私情,但发心确是为了穹苍,众长老不论在心中痛骂了他多少句愚蠢至极,酿出大错,此刻他肢体残疾,经脉断裂,只剩苟延残喘一条命而已,该偿还的错也已偿还了,甚至有些过重了。除去他,剩下的几十名弟子也被打成重伤,何至于此?要知道,即便要将这些人按照宗规论处,擅闯禁地、寻衅侮辱,至多也不过两道鞭责,禁足一年罢了。

穹苍的灵鞭,三鞭重伤,十鞭毙命,但要他们扪心自问,一人无故率众闯进家中,打伤亲人,乱刨祖坟,还要将自己先人的尸骨拿去炼器,这两鞭一年的刑罚,谁能真心接受,心无芥蒂?

可它们是妖族。

所以,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不要扪心自问就可以。

一人愤声道:“执事有错,那罪责已偿。掌门若嫌不够,等众人痊愈再加刑责,在下绝无异议!一码归一码,穹苍向来对门众自相残杀有所严规,重伤一人,已是罪无可恕,黄时雨以长老身份重伤这几十人,若不是掌门阻拦,恐怕这些门生命陨当场。五十年前,上一个叛出宗门、打伤门众的人便由前掌门出手,当场伏诛,黄时雨今日之事比五十年前更甚,他若不死,不平众怒!

“绝不能徇私枉法!

众目睽睽,徐行似是还想开口说什么,然则唇齿微开,什么也说不出。

不是不能解释。不是她下手阻拦,才救回这些人的小命,而是黄时雨一开始就没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妖本邪性,他若真丧失理智,想杀他们只在眨眼之间,但徐行在场,他总归要留一些余地,留一些转圜,让她能够全身

而退,不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中和他被归为一类。

只要徐行回宗将他处置,从前灵境间对她的疑虑顿消,说不准还能再捞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他都想好了,也已经做了,徐行就算开口,又有什么好处?没有人会信的。这么久来,终于抓到黄族的把柄,就算信了,也会不信的。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再如何,也该做决定了。众人都在等你一句话,掌门啊!

……

出殿后,徐行在风中站了会儿,面色不变,往铁牢走去。守门人见她过来,默不作声地将阵法打开,远远地都避让开来,目送她进入。

昏暗的烛火间,黄时雨四肢和脖颈都被灵枷扣住,牢牢锁在墙上,铁链收的极短,别说走近来说一说话,就连脚尖也只是堪堪能碰触到地面而已。这锁法令人头都转动不得,难受至极,他余光瞥见徐行来了,还挺高兴地翘了翘唇角,笑嘻嘻道:“三天啦,终于舍得来看师兄我了啊?

徐行道:“是啊。怕你再发狂,三掌门特地给你分的大单间,没人陪你贫嘴,无聊**吧。

黄时雨哈哈笑了两声,咽喉被卡着,只能发出些细微的气声,他煞有其事道:“之前是。现在你来得晚了,已经有人陪我聊天了。嗯,就是聊得不太开心,差点被骂到要死。

徐行目光往他抬下巴的方向掠去,最昏暗处,亭画站在那儿,仍是一身不起眼的茧黄。这淡淡的黄色被黑色吞没,看不清晰,修为稍差点的,一眼看去都不知还有个人在那。她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师姐,你跟他聊什么。

亭画漠然道:“有遗言快点说。

黄时雨苦哈哈道:“其实,我觉得也没必要这么急……

寂静

一瞬,烛火扑朔。

黄时雨忽的认真道:“我是真的有话要说啊,可算把你等来了。

徐行道:“你说。

“好吧。我可以死,但能不能晚几年再死?黄时雨好商好量道。

亭画道:“晚几年,是几年?

黄时雨也不确定道:“这个么……五年?六年?六年半??我其实比较希望是七年。

他稍微动了动手,似乎想去挠一挠脸颊,然则却忘了自己还在被锁着,手没拉动,却发出一阵刺耳的叮叮咣咣声。黄时雨说:“之前我说去找办法,应该算是找到了吧。我在鬼市的玲珑阁里藏了一本禁术籍,里边有一本

写的是‘换命’……别这样看我我没见过实例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可以试一试不是么。失败了就跟你一道陪葬那也没什么。万一成功了

换命徐行有所耳闻但只当做志怪来看这天方夜谭的事竟也能当做救命稻草。

这应该正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见面前二人都不接话黄时雨又道:“说实话吧这东西我早就找到了。还打算‘不经意’让寻舟看见毕竟比起我这区区两百来岁鲛人看起来更好一点。可是后来又想想还是罢了。”

徐行道:“怎样罢了?”

黄时雨啧道:“还用说吗?他舍得你舍得么?而且黄族再怎样讨人嫌好歹还是岸上的。要你换成鲛人命成日在海底下吃水藻啃螃蟹的面对一群大头鱼怎受得了。”

亭画道:“你倒是想得够远。”

“这话你来说不太合适吧。”黄时雨说到一半停了停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这回亭画没让他闭嘴、不要说了。烛火明灭黄时雨身上血迹尚在那些素日从不离身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全都被拿下来了长发散落三天没打理不少地方**躁乱翘起来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狼狈。他的侧脸掩在黑暗中道:“如果真的成功了……我是说如果。那可否将黄黎放出来让她回到族中去。就算从前……有很多事她还是不懂那之后她也自然会明白的。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再来杀你了。”

用自己一条命换徐行和黄黎的安好无事丧事喜办这终于也能算是他的“两全其美”了。

他说的艰难徐行定定盯着他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少顷她才开口道:“你想当逃兵吗。”

黄时雨垂了垂眼一瞬间好似所有强装都被这句话剥落他再开口时嗓音有点沙哑:“我也不想的。”

出了铁牢天色已暗牢外并没有比牢中要明亮多少甚至更加昏暗。走到僻静之处徐行停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徐行道“你是怎样想?”

亭画道:“我说的话你不会爱听的。”

徐行道:“现在还顾得及我爱听还是不爱听吗?”

亭画道:“黄时雨必须死。”

徐行道:“哈好吧真是有够不爱听的。”

她摇了摇头,竟对这句话恍若未闻,准备转身离开,转头瞬间,手腕被扣住,亭画宛如冰霜的面孔重又在她眼前出现。亭画道:“有两种方法,你选一种吧。”

“其一,按他说的,找一个理由——什么都可以,黄族机密在手,或是别的理由,一时半会不能处置,但至多六年,将东西拿到手,他也要死。这样,众人会有怨言,但很快便能平息下去。”换命之术不管成不成功,施术之人都难有活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亭画道,“其二,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既能平息怨气,又能让你与他脱身。”

徐行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道:“要处死,但不是处死他,是吗。”

“三掌门掌刑罚,处刑一事,绝不能妄图用假死逃脱。”亭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黄黎与他同是黄族,又有血缘相连,让其伪装成黄时雨受刑,不会有人发觉。我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

徐行荒谬道:“她心甘情愿死,黄时雨会同意吗?所以,然后呢?这个身份在世上彻底湮灭,他日后永远只能顶着别人的面孔生活,像只老鼠一样再也见不得光?凭什么?”

“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亭画平静道,“是你,同不同意。”

从一开始,她就太过平静了。平静到有些残酷的地步。徐行看着她毫无波动的眼神,忽的一恍然,眼前出现了前掌门的影子。

不,前掌门还要再……再平静一点。至少,前掌门不会问这一句,你同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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