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来报,新妇已到了中堂,等候侍奉婆母吃第一口茶。
刘大芝心烦意乱,脱口而出:“教她等着!”
裴大娘与焦氏两个,直在一旁咂嘴。
“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只鸡?”裴大娘道,“要不是我来时亲眼见着,奴仆们还要瞒了这事呢!”
焦氏道也:“这是触霉头的事。新妇才进门第一日,家中活物就横死,难道是神佛不佑?”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刘大芝在旁听着,越听越心慌,紧着念阿弥陀佛。
焦氏又道:“据我说,也不是没法子。新妇想来与家宅有些犯冲,你这做婆母的厉害些,镇住了她,也就无事了。”
刚说着,去到新房院儿里收拾的仆妇回来了,手里捧着两张帕子,各自有血迹。
刘大芝本要下定决心,要给新妇一个下马威,瞧见了帕子,又唬得倒坐了回去。
几个妇人倒吸一口冷气。
裴大娘叫唤起来:“这样多的血,她身上不好么?”
那一张帕子上洋洋洒洒,几乎教血渍浸透了。又有一股浓烈的蔷薇花露,也不知洞房里折腾了什么。
可递话的下人道,新妇瞧着脸色红润,身子康健得很……许是天赋异禀。
刘大芝捂着胸口,再不敢托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今日就不立下马威了,恐她身子受不住,来日方长,先调养调养吧,好歹是新封的郡主官儿呢!”
·
虽这么说,到底心中不自在,到中堂时,刘大芝面色便不大正。
中堂坐于家宅正中,前后院儿的交界。今日新妇献茶,家中男女口,能来的便一个不落都到齐了。
首先是正主婆母刘大芝,必然坐上首;两旁陪坐的是裴大娘与焦氏。焦氏的丈夫裴大郎反倒坐了次座。
接下来是平辈。与文照鸾对面而坐的,是大哥裴松与王氏夫妇。
刘大芝来时,晚辈们起身,行过礼,分席坐定了。
“三郎呢?”刘大芝张望廊外,问,“李氏怎么也不到?”
王氏忙起身,赔笑道:“弟妹教我托话,说今晨身子不适,胸闷头昏,就不来吃新妇茶了。”
“哟,赶紧请大夫来瞧。”刘大芝皱眉,“可别闹病,又过给三郎!三郎呢?”
三郎裴柏不知哪里去了,宅子里也不见。
四娘裴淑也没来,据说是在家中抄书,昨日吃喜酒,功课已落下了。
平辈长辈,该来的都来了。文照鸾便将早已备好的茶一一献上。
首先自然是婆母。
她恭恭敬敬递了茶。刘大芝接过,却只呷了一口。
裴石笑起来:“阿娘今日有心事,否则怎么茶也只吃一口?”
往常都是牛饮的。
刘大芝本就怀着忧惧,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来气,索性将茶瓯往桌上一掇,“你难道不知今日家中发生的恶事?”
裴石一挑眉,望望两侧姑母与伯母。
焦氏便为难似的小声将园子里死鸡的事说了。
文照鸾也吃了一惊。
她虽不大信神佛,却也觉得不是什么吉利事。
裴石却全不在意,冲他娘道:“定是您先前祭祀不周,得罪了哪方神仙。”
“胡说!”刘大芝脸一板,“菩萨神仙我都祭过了,连紫姑都祭了,哪还有得罪的神仙!”
紫姑是厕神,向来上元日才享祭。今日六月初四,紫姑神闲得很。
“您祭紫姑,紫姑只能佑您五谷道顺畅。”裴石不慌不忙,“我问您,狐神祭了不曾?”
刘大芝悚然而惊:“狐……那哪是神?妖狐祭它做什么?”
“前些年不是,如今各地都有祀奉,香火享得多了,也就成狐神了么。”裴石道。
说着,瞧他娘逐渐慌张的神情,又添了一句:“——才是神,还有妖性,小心眼子,见您各路神都祭,唯它不祭,这不就恼了么。”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也一样。对于刘氏有多笃信神佛,裴石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果然,刘大芝恍然大悟,又惊慌了起来,顾不得其他,先叫来下人,好一通叮嘱,教多备酒肉香案,一会儿自己要去亲自祭祀赔罪。
下人依命去办。
刘大芝坐回席上,长舒一口气,抄起桌旁的茶,咕噜噜一口闷进了肚里。
那是新妇献的茶。
文照鸾贤淑的微笑八风不动,画在脸上似的。
刘大芝心事落定,咂摸了一会口中滋味,道:“不错……有些淡。”
前一句是对新妇说的,后一句是瞧着左右老姐妹们说的。
说完了,示意仆妇取过礼来。
这是大人赐给新妇的,新妇自然要千仔细万仔细地收着。
赐礼交在了文照鸾手里。
——是一双鞋底子。
“晓得你要嫁来,这是我自个儿扎的,多久不做,手艺都生疏了。”虽然如此自谦,但刘大芝对赐礼十分满意。
针脚不说多好,夹棉不说多厚,至少实在。
文照鸾和婉的笑凝滞了一瞬。
余人吃茶,不必她亲自侍奉,由婢女们代劳,一盏一盏,送到各人手中。与此同时,一并奉送的,另有一团陕州茱萸簝茶饼。
各人也都有回礼,只是刘氏的鞋底子在前,众人袖里揣的金玉翡翠,拿出来就有些不识相了。
正各自尴尬时,对面的王氏“哟”了一声。
文照鸾望过去。
王氏生得风姿秀丽,尤其白皙,举止柔媚不失伶俐,正是青春妙龄,在嫁与裴松之前,是被捡放出宫的宫人。
她曾是采选入宫的良家子。
如此品貌出身,嫁与了木讷寡言的裴松——做继室。任谁看都不十分相称。
也就是裴家渐渐有了些田产家底,裴松发妻亡故后,经人说合,才娶得了这位才出宫不久的丽人。
王氏出声,引来众人目光,便笑道:“这茶可稀罕,是贡进宫的东西呢。你们瞧——”
她点指了一下裹茶饼的茶衫子,玉白晶莹的剡藤纸上,褶皱里有浅淡却清晰的一方押印。
“这是宫内库的押记,”王氏指与众人瞧,“足见这茶是千金也难求的珍品。”
茶水的滋味立刻变得甘美起来。
刘大芝顿觉稀罕,将空盏递向一旁:“再倒些我尝尝!”
“许是口味不同。”焦氏这会子有话说了,“咱们喝惯了咸的,长安里却时兴淡的。”
妇人们唠了会家常。
刘大芝将那巴掌大的茶衫子瞧了又瞧,面上有了些笑模样,向文照鸾点点头,“你有心了。”
说罢,叫来婢女,“仔细些,匀出一半,给齐先生送去,教他尝尝新鲜。”
说到齐先生时,她饱经风霜、近年来有些肥胖的脸上,三分的笑意变作了七分。
那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愉悦。文照鸾很难忽略。
想必这位齐先生很受重视。
文照鸾当然不可能坐看刘氏分出那一份茶,拦下了婢女,回头示意玉真。
“是我思虑不周,婆母尽管安坐,齐先生的那一份,我另奉送去。”她道。
玉真已又备上了一团茱萸簝。
刘大芝很是满意,清晨听闻死鸡的那点烦闷,渐渐散去了。
正说着,明晃晃的日光斑驳摇动,随着光影,大踏步走进个人来。
那股子盛夏热烘烘的风,也跟着人闯了进来,半失礼半有礼地停在了堂中。
是个锦绣襕衫的青年人,幞头束得整齐,幞脚又卷得风流,面生得如冠玉,连额上的细汗密密排排,也如玉上的琉璃碎晶;含情眼眉,挺秀鼻梁,唇赛好女般嫣红,万分地夺人眼目。
满堂之上,若真算起来,唯独这一个俊秀郎君。连裴石与之一比,也失之几分精致。
刘大芝见了此子,七分的笑意便陡然涨成十二分,慈爱要溢于言表,却佯骂道:“你这狗崽子,大清早不见人影,又哪里鬼混去了!”
正是方才一直不见的三郎裴柏。
裴柏上得堂来,先扫了一眼文照鸾,目中划过惊艳,而后短暂地别过眼,抄起身前桌上最近的一个茶盏,一仰脖,将残剩的半盏茶一滴不落地灌入了腹中。
那是刘氏的茶盏。
刘氏青翠的黛眉一竖,咬着珠贝一样秀丽的牙便啐道:“哪来的猴急鬼,好端端抢我的茶做什么!”
裴柏仰头的功夫,却又瞥了文照鸾一眼,而后还了茶盏,笑起来,如玉生华彩:“嫂嫂这茶真好喝。”
“今日之后,你的嫂嫂可不止一个了。”刘氏又横了他一眼,“往后再唤,可得分清哪一个!”
裴柏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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