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不语。”
李景渝扔出一句冷嗖嗖的话,兀自灌下一口酒。
许书达并不大理会他的话,品了一口酒,还是开口:
“我来是给凌王送蛐蛐的。”
李景渝疑惑抬眸。
许书达了然一笑:“王妃送的……嫁礼。”
他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王妃说她有的,皆来自凌王恩尚,只有这蛐蛐儿,是她谴派人特特捉来的,愿能讨上王爷几分欢心。”
“内务府还是头次收到这样的回礼,他们也不敢录册,更不敢大张旗鼓地送到凌王府。今儿你是没见着,钟大人脸都气绿了,偏偏是王妃真情实意的嫁礼,无奈,最后扔给我。”
“下官便只好趁着夜深无人,送来这满箱笼的蛐蛐。”
听着许书达的连珠笑语,李景渝捏了捏酒囊,酒已下半。
“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他轻喃。
许书达拾筷,夹起一片猪肝放进嘴巴里。
“你既心悦于她,何不挑明,告诉她这婚事本就是你强求来的,何苦这般费尽心思,装作利益置换一般。”
李景渝苦笑一声。
夏末晚风吹来湖水凉气,也吹散了些许他的酒气。
“有利益交换,她才安心。”
李景渝眸底深深,似是说给许书达听,也似说给自己听。
“太后想利用煊国使团一事,一箭三雕。既杀了煊狗报仇,又能借此除掉谢明璃,这罪名还是谢明璃背着……”
“摆明的陷阱她都要往里跳,她……”
“她满心满眼都被仇恨填满了,装不下儿女私情。”
“既然求不来她动心,那就当作交易,又有何不可。”
许书达猛地仰头,咽下一口酒。
“小时候见你总戴着先皇后送的玉珏,我以为你,自是喜欢的,可那次你醉了,又说最是厌烦这玉珏。”
聊起往事,两个人的目光悠悠飘向湖心。
“那是我们第一次喝醉吧。”许书达声音低低。
“嗯。”李景渝长叹了声气,“因为是先皇后赐的玉珏,母妃逼我日日戴着,还要加着小心戴着,不能磕碰,我自是不敢玩闹。”
“宫里人都说,我母妃同先皇后亲厚,我是皇兄的小跟班。先皇后送的玉珏,当是我最欢喜的,最宝贝的。可这欢喜,这宝贝,哪有半分真情……”
许书达眉心跳动,那些年月涌进心头。
凌王尚年幼时,便日日拘束着,遇到喜欢的吃食,要说不喜欢,看皇长兄不喜欢之后,才敢说这吃食也还好。
世人皆道,二皇子李景渝最是命好,生下来便有母妃疼爱,皇后照拂,兄长领路。
可诸多疼爱加身,其中真情有几许,凌王他也分不大清了。
直到一纸诏书,过继皇子,他才从这万千疼爱中筛掉假意,可再回头,筛落留下的真情实意竟少得可怜。
他未曾恼怒,只在临行前,留下一句。
“爱妻爱子,是沐国皇家人最擅长扮演的角色。”
过去一年,许书达也疑惑过,这谢明璃是不是真的会下蛊,曾经用情淡漠的凌王殿下,再回来时竟成了痴情种。
直到今日,他看着满箱笼的蛐蛐,心中疑惑也算解开几分。
爱憎分明,是她眼里的人间。
要还凌王的聘礼,她不琢磨名贵珍品,不斟酌排场虚礼,更不会顾念着如何让旁人称道她礼数周全。
回礼,便是干干净净的回礼,纯粹无杂。
凌王喜欢逗蛐蛐,便送还凌王所好的蛐蛐,即便这回礼上不得台面,登不了礼册,可有一点是明确的。
这是她特意为凌王准备的回礼,只求讨凌王一人欢心。
“有些事情,说成交易,便是交易吧。”凌王李景渝的声音响起,“对彼此都好。”
许书达清晰地听出了弦外之音。
凌王怕的,并不是被拒绝。
而是若和谢明璃说了实情,以谢明璃复仇心切的性子,为了某些利益,假意表露爱意也是有可能的。
那凌王一心所求的真情实意,又当如何分辨呢……
他太害怕,害怕谢明璃,成为儿时的他……
*
夏末的热气渐渐消散。
谢宅里的西厢房日日亮着火光。
冶金房内,三座炼炉同时燃着碳火。
北端的矮桌案上,青梅酥已下去了半碟子。
谢明璃单手撑着头,指尖点动额角。
“褐铁,你这炉火颜色不对,这时候该关上一处通风口了,让炉内温度降下来一些。”
褐铁守在最小的炼炉前,憨笑一声,依言堵上一处通风口。
“四个通风口的小炉子,温度最高点不及大些的炼炉,可这温度升得快,冶炼的时候得多留意着。”
“王妃,我这可对?”文石盯着最大的炼炉看,扯着脖子喊。
自大宣了册文那日起,宅院里的人便都改了口。
谢明璃听了多了,也便脱了敏了。
她半合着眼,唇边挂着笑,一顿一停地点头。
梅染静静坐在最中间的炉子前,眼见着金门前的火红铁水缓缓流出,心满意足。
不多时,三人拿着各自炼好的铁甲片,呈到谢明璃眼前。
谢明璃坐直了身子,仔细验看着甲片上的金属纹理,满意点头,又朝着梅染使了个眼色。
梅染立马心领神会,神色如常地走到冶炼房门口,伸了个懒腰,目光看似不经意般扫了一圈。
见庭院里无人后,才打着哈欠转身回冶炼房,反手将门合好,不忘多上了道门闩。
谢明璃站起身,走到最大的炼炉旁,背对着三人。
“这些日子来,你们断断续续也学了许久的冶炼,如今辨识矿石,冶炼之术也算有小成。”
她抚摸着依旧温热的炉壁,声音沉沉。
“你们可听过点石成金?”
梅染三人一听,立时跪了下去。
谢明璃叹了一声,“今日还有许多话要说,都起身吧,莫再跪了。”
“硃国皇室秘辛,与其说是点石成金,倒不如说将真金换了个皮囊。”
“王妃……”文石出声。
谢明璃转过身,看向他们三人,“硃国已不复存在,如今这秘密也没必要留着长霉。”
“建国初始之时,便有人在硃皇城的西南位置,发现了金矿……怀璧其罪,为了掩藏挖出的金矿,硃国皇室便利用水银吃金,将金块蘸了水银,金块外表便是银色。”
谢明璃右手食指和拇指搓动,缓缓道来。
“采集运输都变成了银白之物,也便不大招人眼。运到皇城之后,再用贡奇炼金之法,将金块还原。旁人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将银色石头扔进炼炉,便能炼出真金。”
“再后来,许多人将水银炼化,发现竟真能炼出或红或黄之物,只当那黄物为金,却不知炼出的均是毒物。年岁久远,如今世间盛传,硃国皇室才知道真正的点石成金之法。”
她终于说完,摇了两下头,她发髻上的象生花花瓣也扑簌簌颤动两下。
“王妃……如今可是要效仿此法?”褐铁目光谨慎。
“如今想效仿也无法,这传下来的炼金方子,我试过两次,贡奇炼金还未得章法,准确的炼制办法,日后你们三人还得再加试炼。”
“奴婢们?”梅染弯着食指,怯懦懦地指向自己。
谢明璃肯定点头,“所以这些日子才紧着教你们冶炼之术,之后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参谋着来,不过……”
她顿了下,“作上了凌王妃,免不了被太多人盯着,日后还需得你们上手。”
文石最先反应过来,换上了轻松些的表情:“王妃且放心,小的们没有聪明办法,还有笨办法。贡奇炼金嘛,小的们一次一次试,说不准是温度高了低了的,哪一次兴许就能成。”
“对,若有疑难再来问便是。”梅染轻声附和。
谢明璃默了许久,神色严肃。
“另外有一条铁律,凡是试炼贡奇炼金之法时,务必穿戴好银制护甲,免得贡奇飞溅,中毒。银甲可阻隔毒物,务必留心。”
“是。”三人齐声应下。
云朵飘飘,遮住了日头,从窗子透进来的光,也渐渐暗了下来。
*
夜色渐深,四下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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