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 86 章
画室内只剩下闻馥和祝青雀二人。
祝青雀犹在梦中，那声“也好”唤起了他所有的后悔。曾经他后悔没能参破赵汝安的身不由己，没能追上去守候她的下半生，现在他后悔让赵汝安伤心为难，因为挚友不得不给出那一记并不情愿的巴掌。
厌恶暴力的她，当初又是怎样手起刀落，就为了塑造一个人人喊打的时代之敌呢？
就在这时，闻馥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依旧让人如沐春风：
“站着可以讲吗？”内容却并不友善，和他的神态腔调相差极大，“赵老师只打了你的脸，应该没有把你的双腿截断吧。”
这跟祝青雀对他的印象完全不同，因此他一时间没有想到如何回答，愣在了原地。
上辈子他作为赵相身边颇“得宠”的夫侍，诸多琐事都是闻馥帮他操持，照料着他。不谈前世，即便今生祝青雀把想要取而代之的意思说得昭然若揭，闻馥的敌意尚且不强烈，从头到尾都非常委婉。
后知后觉中，祝青雀显现出愠容：“当然没有，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就算腿脚不便还得伺候人一辈子？”
“你错了。”闻馥不紧不慢，“即便日日走在刀尖上，只要赵大人需要我，我不会后退。”
祝青雀诚实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紧接着又因为对峙强行压下。
他知道自己在惹怒赵汝安一事上不占理，但面对正室只能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像只羽毛绽裂的孔雀。
眼下闻馥的确动了怒，不过并非一两句对他曾经躯体残疾的挑衅，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没有人知道赵汝安偷偷做木工给他削拐杖，因为技艺不精满脸懊恼，却又在看见他时悄悄把失败品往角落里踢的场面有多动人。
有赵汝安的爱做拐杖，闻馥从不会因为身体的后天残缺感到自卑，他只会怨自己无能。
“青雀，平心而论，我的出身确不如你。”
祝青雀刚想装作底气十足地回答一句“你也知道”，毕竟他们如今也算彻底撕破脸，却听到闻馥继续，“因此，尽管当初陛下要纳我，大人只需要说一句她中意我，陛下就愿意把我赐给大人。”
祝青雀对他的往事有所耳闻，因此不算惊讶，轻笑一声：“我只恨陛下当初怎么没有强硬一点，否则怎有你的今天。”
然而，闻馥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确出身高贵，所以这策略不管用。陛下在祝家人之事上态度鲜明，决意斩草除根，可不是大人一句她已将心许你就能糊弄过去的。”
“是大人冒着杀头之罪跪了一天一夜，并且奉上丹书铁券才讨得了你。大人自知无法全身而退，此物本是她以后借口告老还乡的后路，珍视非常。她比谁都珍惜他人，还有自己的性命。”
闻馥永远都不会忘却，那一日赵汝安如何借着水流的声音压抑眼泪流下的弧度。
门口便是皇帝安插的探子，以侍卫的身份放在她身边监视。即便赵汝安背后查出这颗棋子的身份，也不能动对方分毫。
看着仰靠在浴桶边缘的男子，以及埋在他胸口的女主人，侍卫脸颊微红退至房外，只以为两人要办事，并在心里笃定赵汝安是个没心肝的，刚处决完挚友就能同人云雨，实在是狠毒至极。
却不知道，赵汝安揪紧闻馥胸前濡湿的衣襟，睁大眼睛浑身颤抖，眼泪和浴桶的水汇聚成沉默的河流。
绝望到闻馥在天羽惊鸿剧组演出杨若风受刑的桥段时，有种生吞着她的残忍——他是最拙劣的模仿者，是感同身受的败笔。因为，没有谁能真正体悟到赵汝安那时的撕心裂肺。
祝青雀僵在原地：“……我不知道。”
“把你接回赵府，大人日日担忧陛下派出暗卫对你下手，她太了解这位至高之人的心，却还要稳住你，不让你到处跑。”
闻馥道，“你在干什么？你恨大人给你造了一个金光灿灿的笼子。皇家赐物紧着你就算，那些昂贵的笔墨纸砚却是大人从自己的吃食中硬生生省出来的。”
“祝青雀，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眼神晦暗不明。“……而我也最厌恶你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大人自认对不起祝大人，但绝没有对不起你一丝半毫。”
“你爱上她了，可那又怎么样。赵府得了大人恩惠、知晓她为人的男子，恋慕她的岂止你一个。但他们都知道什么叫分寸，也明白大人的心。即便出身没有你显赫，也能做到进退有礼。”
青年的声音淬着温柔的毒，一下一下往他心窝里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待大人的吗？你当时不愿意承认的喜欢和孺慕，它们会害死大人的。”
“我会……害死汝安……？”
“应该说，你的到来，已经差点要害死大人了。倘若陛下没有高抬贵手，不仅是大人，你我最后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应该心怀感恩和敬意，但你只知索求，如今更是令大人心痛。”
闻馥微微摇头：“我若是你，到了这个地步只想以死谢罪。……但我不会是你，因为我知道大人是何等慈悲温柔的人。”
“我与大人，亦是相爱的。”
祝青雀一个踉跄，差点毫无形象地摔倒在地。事到如今，笼罩在祝青雀脑袋里的，唯有恍然。
他的境界何其低下。这样的他，就连赵汝安身边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的位置都不配。
闻馥冷漠地看着他的头顶，就像一个晦暗的俯视。他的声音重又温柔起来：“青雀，你还是仔细想想吧。伤害着阿阮的你，让她想起曾经伤痛的你，我怎么可能喜欢得起来呢。”
“改日我会托人把抹脸的膏药送给你。这么好的脸，万一阿阮哪天想起来要看，却见到这么一张让人大失所望的面孔，实在是可惜。”
“……多谢。”
聆听闻馥陈述过背后的利害关系，祝青雀就像被抽出所有的骨头，剩下来的都是温顺细腻的软肉，“为了汝安，我会好好用的。”
闻馥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带赵汝安回家时，祝青朝何尝没有看出祝青雀的变化。原先她或许会问两个人私底下说了什么，但现在她在心里暗暗念一声“该”。
是该有人挫一挫祝青雀身上的任性妄为。
之后几天，赵汝安在家里零星做一些必须处理的工作，中途叫专人上门，在阳台给闻馥开辟一方土地，种菜还是种花随他喜欢。
她在摇椅上微微晃着，明明是休息，眼底却笼着淡淡的青黑色，好像数日未曾好眠。赵汝安看着闻馥忙前忙后，脸上有了笑容：“养得活最好，就靠你给我省钱了。要是养不活，我就雇个园艺师，种点花花草草。”
前世，闻馥就是这么给赵汝安省钱的。
“您太小看我了。”
他转头，跟蔬菜潘安似的，让赵汝安看着心口暖洋洋的，“肯定能养活。”
只是，等赵汝安恢复了精神，终究迎来噩耗：耿薇此次从家乡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她辞职。
“你是想回故乡发展吗？”
彼时，赵汝安还没把嘉谊老总办公室的椅子坐热，便看到耿薇正朝着自己的前额——看不到表情，是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耿薇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她是个总体上非常“传统”的女孩，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人耳提命面擦亮眼睛的重要性，她也想把握住这个所有人都让她不要错过的机会，发不发展反而位列其次。
只是，迎面是赵汝安询问的眼神，她忽然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那么对。但她们终究是上下级，出身天差地别，因此耿薇一咬牙，撒了谎：“是的。赵老师，我想兼顾照料家人。”
“唉，也对。你老家离燕城还挺远。”赵汝安叹气，“只是可惜了你。小迟比你走的时候上道不少，但他终究不是你。”
她对小男生也始终有些顾虑。
耿薇有些意动。
但赵汝安签字笔一动，已经非常干脆地同意了她的辞职。“把剩下的工作交接完，就可以走了，耿小姐。回了老家，既不要忘记在这边闯荡的心气，也要脚踏实地干下去啊。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不再是“薇薇”，耿薇心下有些空落落的，但赵汝安的话语又不像是与她彻底疏远。
“赵总，这是您当初给我的，我现在把它还给您。”
耿薇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枚在严肃场合稍显滑稽的纪念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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