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协会议大厅的暖气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淌下来,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老纺织厂车间里未干的棉纱水渍。凌月将《关于兴建东海水晶博物馆的提案》推到红木桌中央,纸页边缘泛着毛边——那是她昨夜在水晶产业园办公室改到凌晨,指尖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对面的郝强书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融合工业遗产与现代文旅”的加粗字样上,忽然笑了:“凌委员,你这想法像块老水晶,磨得越久,棱面越亮。”

凌月的指尖在提案上轻轻点了点。上个月去东方红纺织厂旧址考察时,一位大姐正蹲在积灰的车间里,把散落的棉纱团成球。她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毛边,手背有块月牙形的疤,在光线下像片干枯的水晶。“这厂房要是拆了,”大姐把棉纱塞进布袋,布袋上“东方红”的字样已褪成浅白,“我们这些老工人,连个念想都没了。”后来凌月才知道,这位大姐1978年进纺织厂,2000年厂子改制时拿着几千块安置费回了家,现在在水晶产业园当保洁,每天扫起的水晶粉末里,总混着没烧尽的棉纱灰。

“但资金是道坎。”财政局的王局长翻开预算表,钢笔在“1.2亿”的数字上画了个圈,“市里最多能挤出3000万,剩下的……”

空调的嘶嘶声里,凌月忽然想起明辉从巴西发来的视频。丈夫站在南美水晶矿洞前,矿灯的光束穿过簇簇紫水晶,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卡洛斯说,”明辉的声音裹着矿洞的潮气,“南美矿商想在亚洲建个展示中心。”她抬眼时,目光扫过在座的委员:“我有个想法——政府出地,企业出钱,国际资本入股。”

郝强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说来听听。”

“东方红纺织厂划拨30亩地,政府负责三通一平。”凌月的声音穿过空调的杂音,“水晶缘公司联合本地民企出40%,建博物馆主体,换商铺经营权。剩下的30%,引进巴西、乌拉圭的矿商——他们不仅带资金,还能带来国际展览资源。”

王局长的计算器噼啪作响,突然停住了。“这样一来,”他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意,“市里卸了担子,企业有赚头,还能盘活老厂区的就业。凌委员,你这是给东海镶了块金边啊。”

散会后,凌月走出会议大厅,冷冽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广场上,明宽老人坐在轮椅里,由护工推着晒太阳。老人枯瘦的手里攥着个水晶球,阳光穿过球体,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小凌,”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嘴角淌下的口水在衣襟上洇出浅痕,却努力想把每个字说清楚,“博物馆……定了?”

凌月蹲下身,掏出纸巾帮老人擦嘴角。水晶球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带着老人的体温。“爸,我们在馆里设个‘水晶开采史’展区,”她想起明辉临走前的视频,丈夫举着矿灯说“我爸总念叨,水晶记事儿,能记住每代人的汗”,“您当年用的凿子、矿灯,都得放最显眼的地方。”

明宽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矿灯照到的水晶原石。他把水晶球塞进凌月手里,球心那朵天然形成的“花”在光里轻轻颤动。“这是我……第一块原石磨的。”老人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放展区最前面,告诉他们……东海水晶,是咱们用命换来的。”

三个月后,水晶博物馆奠基仪式在纺织厂旧址举行。推土机的铁臂悬在半空,郝强书记铲起第一捧土时,周姐突然带着几十个老纺织工人举起棉纱——那些攒了半辈子的细纱在风里展开,拼成“从棉纱到水晶”的横幅,白得像云,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发亮。

凌月站在人群里,看着推土机推倒老厂房的烟囱。砖灰腾起的瞬间,她忽然看见1983年的自己——穿着靛蓝色喇叭裤,裤脚扫过纺织厂门口的棉絮,沙沙作响地走进大门。那时车间里的织机还在轰鸣,女工们的笑声混着纱线断裂的脆响,空气里飘着棉花的甜香。明辉就站在织机旁,穿着工装,手里举着块刚从矿上带来的水晶原石,说“这石头能映出人的影子”。

“凌总,卡洛斯先生到了。”小陈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巴西矿商卡洛斯正举着相机,对着斑驳的红砖墙壁拍个不停,他的助理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这面墙有百年历史,建议保留原貌,做水晶浮雕的背景。”

凌月走过去握手,对方掌心沾着细碎的水晶粉末,像层没洗干净的沙。“凌,”卡洛斯的中文带着葡语的卷舌音,“我们要在馆里设南美展区,乌拉圭的紫水晶、巴西的黄水晶,都给你带来。”他指着远处的港口,吊臂正在装卸集装箱,“以后东海不只是产地,会是亚洲的水晶心脏。”

老城区的改造同步启动。原“浪涛”舞厅的铁皮招牌被拆下时,张姐抱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哭了。1968年她就是在这里,和归国华侨跳了支交谊舞,被剃了阴阳头,游街时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情调”。现在铁皮被送到博物馆修复,旁边摆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张姐穿着的确良衬衫,在旋转灯柱下笑,裙摆像朵盛开的花。

水晶产业园与博物馆之间,正在架一座玻璃连廊。施工队的王磊踩着脚手架,把玻璃幕墙的螺栓拧得紧紧的。小伙子的手指粗得像胡萝卜,却能把误差控制在0.1毫米内。“我爸当年扛棉纱能扛半吨,”他抹了把汗,汗珠砸在玻璃上晕开小水点,“我现在装玻璃,一刀下去不能偏半分。”他爹王大锤是原纺织厂的搬运工,下岗后摆过水果摊,现在在产业园当保安,每天戴着红袖章巡逻,说“比扛棉纱体面”。

连廊的地面嵌着双层玻璃,底下是纺织厂的旧棉纱仓库。设计师说要改成“时光隧道”,灯光亮起时,能看见玻璃下陈列的旧纱锭与新水晶原石,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河。施工队清理仓库时,挖出了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1975年的厂报,头版照片上的纺织女工们举着“大干一百天”的横幅,其中穿蓝布工装的姑娘,正是现在博物馆筹备组的周姐。

周姐成了“水晶工艺体验馆”的讲解员。每天早上她都把蓝布工装熨得笔挺,领口别着水晶胸针——那是用纺织厂旧织机的铁零件融了,掺上水晶粉铸的。“你们看这台织机,”她指着墙角那台1970年的老设备,机身上的油漆剥落处露出暗红的锈,“当年我就在这台机子上,织出了东海第一块出口棉布。现在它旁边摆的水晶摆件,用的就是这机子拆下来的铁。”

有游客指着角落里的纺纱车问:“周阿姨,这车子还能转吗?”周姐就笑着摇起手柄,棉纱在纺锤上绕成雪白的线,阳光透过高窗斜斜照进来,线轴上的光像流动的水晶。“当年我妈就是用这个,在牛棚里偷偷给我纺线做棉袄。”她的声音突然低了,“1969年冬天特别冷,她把棉絮拆了,掺上芦花……”

体验馆的玻璃柜里,摆着件特殊的展品:件用棉纱和水晶丝混织的披肩。棉纱是周姐当年织的出口棉布拆的,水晶丝是明辉从巴西带回的高科技材料。两种线在老织机上交织,像两个时代在同一个梭口相遇。

水晶缘车间的流水线上,新招的工人多半是原纺织厂的下岗职工。当年车间主任李国建的儿子李柱,现在管水晶切割流水线,他说“织机和切割机一个理,都得讲究经纬”。他总爱在午休时给大家讲他父亲“当年的事”:“听父亲说,1988年纺织厂最火的时候,咱们的棉布出口到十几个国家,车间里的灯彻夜亮着,像片星星海。后来改制,机器停了,灯灭了……”他指着窗外正在建设的博物馆,“现在好了,新的灯又亮起来了,比当年还亮。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了,他带着太多的遗憾和愧疚离开了。”

这天下午,凌月正在连廊查看施工进度,忽然听见广场上传来喧哗。她扶着玻璃栏杆往下看,只见个穿褪色蓝工装的男人正撕扯施工队的警戒线,手里挥舞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是张明,老纺织厂传达员老张头的儿子。

张明比凌月大几岁,头发像蓬乱的棉纱,眼睛里布满血丝。1978年初,他因为在海边呼喊“相隔千万里,我想去看看”的“写信事件”被错判为□□罪,坐了多年牢。后来老张头骑着三轮车跑遍了各级法院,终于为儿子平反,但出来时的张明,已经不是那个爱打篮球、在厂区经常跑步的青年了。后来,他顶替父亲在连城纺织贸易公司(原东方红纺织厂)当门卫,每天揣着氯氮平的药瓶,见谁都带着三分警惕。

“不准拆!”张明的声音嘶哑,钢管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是我爸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改成博物馆?”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拆除的传达室,那里的玻璃窗上还贴着他曾经写的“出入登记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像朵溃烂的花。

保安想上前阻拦,被凌月拦住了。她走下连廊,站在张明面前。男人身上的工装口袋里露出个药瓶,标签上的“氯氮平”字样被汗水洇得模糊。“张明哥,”凌月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鸽子,“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在传达室,用老张师傅给的水晶边角料磨珠子,磨得像你小时候玩的铁环一样的圆。”

张明的动作突然僵住。钢管“当啷”落地,他盯着凌月的手,那里正握着明宽给的水晶球。“我爸……”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纱,“我爸走的时候,就攥着块碎水晶,说等厂子好了,给我打个烟嘴……”他突然蹲下身,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铁环,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这是我当年的铁环,爸爸一直给我收着,我要把它磨得比水晶还亮。”

人群安静下来,能听见远处港口货轮的鸣笛。凌月把水晶球递过去:“博物馆里有个‘纺织厂记忆角’,专门放老员工的东西。”她指着不远处的传达室旧址,那里正在改造成咖啡馆,“我们留了间房,放你爸当年的登记簿,还有你磨的那些珠子。”

张明的手在水晶球上反复摩挲,突然哭了。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颗磨得光滑的水晶珠——那是他十岁时磨的,孔道歪歪扭扭,却被摩挲得发亮。“我爸说,”他哽咽着,“这珠子里有光,能照路。”

夕阳把连廊的玻璃染成金红色时,张明被护工接走了。他临走前把水晶珠放在凌月手里,说“放博物馆吧,让它替我爸看看新厂子”。施工队的王磊捡起地上的钢管,突然说:“这钢管是老织机上的零件,我能把它改成水晶展架。”

凌月站在玻璃连廊上,看着张明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远处的博物馆工地上,吊车正吊起块巨大的水晶原石,在夕阳里闪着七彩的光。她想起明宽老人说的,水晶是有记忆的。那些被时代浪潮卷走的岁月,那些在纺织厂的棉纱里、在水晶的冰裂里藏着的故事,终究会在这束光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水晶博物馆的玻璃幕墙开始安装时,东海市迎来了第一场春雨。雨丝斜斜地织在红砖墙面上,把“东方红纺织厂”的残存字迹洇得愈发清晰。卡洛斯的助理正用卷尺量着墙基,笔记本上画满了水晶展柜的草图:“这面墙要保留原始肌理,把1953年的厂训‘精工细作’拓下来,旁边嵌乌拉圭紫水晶。”

凌月踩着积水走过厂区,雨靴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响。那是昨天安装幕墙时打碎的,水晶般的棱角在水里闪着光。她想起1985年的暴雨夜,纺织厂的屋顶漏雨,她和那位捡棉纱的大姐用棉纱袋堵漏洞,雨水混着棉絮在车间里积成小水洼,映着应急灯的红光,像满地碎水晶。

“凌总,老舞厅的招牌修好了。”小陈举着伞跑过来,手里的照片上,“浪涛”两个铁皮字被打磨得锃亮,边缘的锈迹特意保留着,像给时光镶了圈金边。原“浪涛”舞厅的旧址要改成“水晶主题餐厅”,张姐主动来当顾问,说要复原当年的旋转灯柱,“用水晶串代替彩色玻璃,转起来肯定比当年亮”。

雨停时,阳光突然从云缝里挤出来,给博物馆的钢架镀上层金。凌月站在最高的脚手架上,望着远处的港口——明辉的货轮正在进港,桅杆上的五星红旗在风里舒展,像块飘动的红水晶。手机震动起来,是丈夫发来的视频:“月月,卡洛斯说南美水晶展的设计图好了,你看这紫水晶簇,像不像你以前跟苏曼学绣的兰花?”

视频里的紫水晶簇的确像朵盛开的兰花,在南美矿洞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凌月突然想起明宽老人的水晶球,球心的天然“花”朵此刻正躺在博物馆的恒温展柜里,旁边放着张老照片:1972年的明宽穿着矿工服,举着刚挖出来的水晶原石,身后的矿洞像头巨兽的喉咙。

老城区的改造同步推进。原纺织厂的职工宿舍区被改造成“水晶文创街”,苏曼的“曼语绣坊”就开在街口,门楣上挂着块靛蓝色招牌,针脚绣的“曼语”二字周围,缠满了水晶串成的流苏。

凌月推开雕花木门时,苏曼正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手里的银针在藕色缎面上穿梭。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白发被镀上层金边,倒比年轻时那条绣着兰花的藕色裙子更添几分温润。“来了。”苏曼抬头时,银针在光里划出道亮线,“刚绣好的水晶簇,你看看像不像明宽师傅说的‘大地骨花’?”

绣绷上的缎面铺着层薄如蝉翼的纱,苏曼用深浅不一的蓝线堆出水晶的冰裂纹,最尖端却用金线绣了点微光,像阳光穿透晶体的瞬间。“1978年那阵,”她的银针在纱上轻点,“我在日本织机的说明书上见过水晶纹样,刘德说那是‘资产阶级情调’,把我的绣绷都烧了。”

绣坊的后间摆着六张绣架,三个年轻姑娘正跟着图样练习。最里头的姑娘绣的是水晶福娃,针脚还显生涩,苏曼走过去,握住她捏针的手:“水晶的棱要挺,像咱东海的礁石,不能绣得软趴趴的。”她的指尖划过姑娘手背,那里还留着练针时扎出的小红点,“当年在号子里,我跟你说要教你绣花,原是句客气话,没想到现在真有了这样的地方。”

凌月望着墙上挂着的绣品:有仿照明宽老人水晶球绣的“石中花”,用二十种白丝线堆出球体的通透;有还原浪涛舞厅旋转灯柱的“流光”,金线与银线交织处,缀着细小的水晶颗粒。最显眼的是幅未完成的“矿洞记忆”,苏曼用深灰线绣出矿道的阴影,却在岩壁缝隙里绣满了细碎的亮片,像藏在黑暗里的水晶原石。

“下个月就能完工。”苏曼抚过那片亮片,指尖的薄茧蹭得亮片沙沙响,“博物馆的人来说,要放在‘水晶与人文’展区,挨着周姐她们的棉纱手作,还有那幅‘墨韵东海’。”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你说巧不巧?当年刘德说我们这些‘戴罪之人’的手只能搬砖,现在偏要让这双手绣出的东西,摆在最亮堂的地方。”

临出门时,凌月看见绣架旁堆着堆剪下来的线头,蓝的、白的、金的,被姑娘们攒成小团,像捧被揉碎的彩虹。苏曼正把枚新绣好的水晶书签塞进她手里,缎面上的兰花与水晶簇缠在一处,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像极了1992年那个雪夜,她在狱中把刘德罪证用绿丝线绣进凌月棉袄的袖口时,说的那句“总有见光的那天”。

文创街的石板路上,还留着当年纺织厂的排水渠,现在改成了水晶溪——溪底铺着打磨光滑的水晶原石,溪水漫过石头时,折射出的光斑在墙面上流动,像老织机投下的影子。孩子们总爱光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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