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矜持的第七天
用过早饭,裴云鹤叫着单吟到了书房。
裴家一家除了裴云妙,皆好文学古韵,身上多少沾染了些书卷意气,书房是整个松泠居的别墅内布置得最为雅致的地方。
单吟刚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馨幽的墨香,她抬眸朝窗边的一方黄花梨翘头书案望去,上头已铺了一沓四四方方的红纸,镇纸镇着,旁边一方凤栖祥云纹端砚里已研好了墨。
许是掺了金墨与金箔,映着窗外朝阳,流光奕奕,光明灿烂。
裴云鹤亭亭立在书案旁边,衬衫的袖口卷起,见单吟来了,他放下手中墨条,招呼她:“来。”
单吟朝他过去,鞋跟在木地板上轻巧发出“哒哒”的声响,踏进了他的心里。
他抛给她一个锦盒,单吟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方彩绘描金的朱砂鸳鸯墨。
单吟讶然,“这是?”
“虽说是你来赔罪,但我也不能光占你便宜。”裴云鹤摸摸鼻骨,“一点谢礼。”
他没敢说这是他那日专程从倚兰洲拿的。
知道联姻已定后,他从国外飞回南乔的路上刚巧想起自己在倚兰洲还收了两方好墨,一方可开了用来写喜字,另一方正好做见面礼赠给他素未谋面过的联姻对象。
只是没想到联姻对象竟然是单吟,两方墨刚巧又用到、赠到了点子上。
他是欣喜的,就是那天被单吟一气又不想将墨送出去了,这才拖到了今日。
单吟不晓得裴云鹤所思所想,只伸手轻轻抚过那方鸳鸯墨。
墨色纯正,砂质细润,描金绘彩,正面浮雕的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
她心头喜爱,抬起头问裴云鹤:“你要我帮什么忙?”
“替家里写几张喜字。”
裴云鹤从笔架上挑了支狼毫递给她,单吟跟着他,目光在红纸上落下。
前几日便有听闻,裴家逢年过节遇喜事,习俗守旧,家人团聚时最热闹最好玩的便是满院子里挂红灯笼贴红纸,而那些对联和大字皆是由裴家人自己写的。早些时候裴客朗写得多,后来他年纪上来,裴云鹤便成了主力。
难怪裴云鹤会说叫她帮忙。
她估量了那沓红纸,不在少数。
不过抽一个上午来写完这些也不算什么,她自幼喜静,无论是儿时苏道生教她写字,还是长成后她闲暇时胡乱写几个字画一幅画,动辄将自己关在书房几个小时也是有的。
而且她害得裴云鹤险些着凉感冒,她心有歉意,答应他帮忙就是答应了,也不会反悔。
只是……
“你怎么晓得我会写字?”
单吟接过那支狼毫笔,转身走到书案里侧。
裴云鹤将镇纸拿在手里盘转一瞬,眼梢微挑,眸子里也如那金墨泛起金光。
“我自然晓得。”
单吟不解。
不过她很快琢磨过来。
也是。
她出身云苏苏家,外公苏道生在书法篆刻上算是颇有造诣,她自小跟着苏道生长大,耳濡目染也算小有所成,这些年她在苏家除了跟着苏道生一起打理些简单的事务外,闲暇时就爱作点字画,倒还真得了些人的赏识。
只是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和裴家人提过,想来裴云鹤会知道,多半是知晓要与她联姻后,提前叫人去打听查问了。
单吟并不介意裴云鹤调查她,这本来就是联姻两家应该做的事。
她拾起狼毫笔蘸了些墨。
“写什么字体?”
“随你喜欢。”
裴云鹤懒懒仰头,明明这是裴家的重头戏,他还早早来研墨裁纸,还专程叫了她来,可现在看着又是并没有太把这事放在心上似的。
单吟拿捏不准,敛着眉思忖片刻,落笔。
狼毫控锋强劲、笔画规整,最适宜写楷书与行书,单吟稍试了几张后,逐渐找来了些许手感,原本还敛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她又写两张,落笔越发劲挺流畅,将性子里收敛的那一些些锋芒都融在了笔触里,一气呵成,好不自在。
但她忽然又皱起眉来,调出的金墨浮在红纸之上,行书恣意,楷书挺拔,好看是好看,却到底写的是个端庄规整的喜字,有些不衬。
稍稍一琢磨,单吟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抽出几张纸,这回刻意藏锋逆锋,饶是握着一杆狼毫,也稳稳写出了隶书与篆体。
左右一看,似乎还是不满意,又换了张纸出来,再沉住气细细写过,端着笔看了好久,这才笑了。
她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隶书喜字递到裴云鹤面前,刚想问他哪种好些,叫他来选,却蓦然对上他微微发怔的眼神。
“你?”
“写完了?”
裴云鹤被单吟出声打断回忆,他朝她手中一看,她两手正献宝似的托着张隶书双喜大字。
嘁,到底是把他忘了。
他在心中愤懑嘲了一声。
云苏苏家单吟写得一手好字,最擅便是小楷,当年在学校的文化节上可没少获好评。
那时还是他一力举荐单吟去写字的,他一眼就看中了她的小楷,明明多画两幅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却依旧使唤着当时讨了个生活委员当官做的孟川去磨班长,硬是让班长说动了单吟也写一幅字,代表班级参加文化节。
孟川怄他:“你也手断了么?多画两幅画会死?不知道我和班长不对付呢?”
裴云鹤白他一眼:“拿人粮饷、食人俸禄,你当个生活委员就要替人民办事。”
“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
裴云鹤指着前排一位手上缠纱布的男同学道:“老白叫我出两幅字,叫他画画。可他现在把手给摔断了,我一个人怎么能全包?”
他头头是道:“这不叫替我分担,这叫为班级出力。”
孟川两眼一翻往后倒,说不过他便不说,反正单吟也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这事仍旧一波三折。
第一日,班长把这活交给了单吟,她温温软软答应了,第二天就带了一幅字来。
可还不等班长把字交上去,那幅被单吟放在课桌上的字转眼就被茶水打了个透湿,打闹的同学悻悻赔罪也抢救不回来了。
裴云鹤在心里直呼可惜,他只在课间路过单吟的课桌时瞥见过她写的字,好不容易说动她写了一幅墨宝,卷轴还没打开便没了。
他看着单吟面上萦绕的愁色,以为单吟不会再写,又暗自后悔叨扰了她,却不想第三日单吟居然再带了一幅字来。
这回她好好封装了,一来学校就找到班长要交给她,本来一路顺顺利利毫无差错,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两人拆封交接时又来了个冒失鬼,糊里糊涂撞上班长后背,那幅字撕拉一声,又夭折。
单吟脸上柔柔的笑意都还没褪去,乍见自己的字出师未捷身先死,眼眶里瞬间胧起一层水雾。
这下连一向以好脾气闻名的裴云鹤都发了火,抓着那冒失鬼:“你看没看路!”
“还……来得及吗?”
“什么?”
嘈杂的课间人声鼎沸,单吟一句还来得及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裴云鹤站在一旁看着她将眼里的雾气眨去,只愧疚难当地小声问着班长:“我明天再写一幅,还来得及交吗?”
他瞬间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好端端地叫她写什么字?无端让她受累受委屈!
“来、来得及。”
班长站在单吟面前,斜眼睨着站得几人远的裴云鹤,见他怔怔不说话便赶紧哄着单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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