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见屋子里靠在床头的人眼神倏地一凝,如同冬季檐下结的冰锥子。
何师父调转身体,干瘪的身板恰好将程筝的视线挡住,男人微微一笑:“老爷和这位小姐就在外头等着吧,做法的过程要是被人瞧了去,逼出来的邪祟恐怕会窜上旁人的身。”
闻言,周峥往后退了一步,皮鞋擦过地板发出一道刺耳刺啦声,橡木门板就在他眼前关上。
程筝倚在自己屋子门框边儿上,细细想了一下,姥姥并未提及过多有关五姨太的事,只说过此人在香港病逝,周怀鹤为此专去香港给母亲办孝。
周峥转了鞋尖,程筝撞上这人的视线,见他面灰如土,嘴唇皲裂如裂了缝的白墙,甚至于双眼也是往里头凹的,看样子被那病折磨得不轻。
不,应该不能说是“病”——是烟瘾。
昨儿个被芸芸领去花园后的矮屋时,她瞧见过一处漆黑的炉灶,单独劈了一块儿地出来。
听王发讲书的那群人里有个个子矮小,指甲盖和牙齿都黢黑的仆役,她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猜测他是专给周峥烧大烟的。
这才是这位老爷突生大病,要找人来冲喜的原因。
周峥从她身边绕过,喊她下楼待着,程筝静静端详他的步态,定了一会儿才动身。
周峥还端得一副君子相,袍子虽齐整地理好,可歪在沙发上时他俨然是一副躺惯了烟塌的姿势。
“见过流芳了没。”他慢悠悠开问。
程筝说见过了。
“太太还给我定了新衣裳,分我点心吃。”
“嗯。”周峥闲闲应和,若有所思,“有什么缺的,找流芳给你添,今后你应该就住在这里了。”
他伸手够了一盏茶壶过来,“房间就不动了,就住现在这间。”
等了片刻,程筝提醒:“何师父似乎还没有好好推敲我的八字。”
“差不多。”周峥极其敷衍,“万一差那么一星半点儿,也用不着走。”
程筝静静坐在原地,周峥眯一双不太清明的眼,道:“这公馆里要是没别个儿,流芳就要作威作福骑我脑袋上了,现在家里人可什么都听她的。”
周峥品完茶,又往沙发上靠,身子微微晃荡,倏然间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她只对秋茹有敌意,秋茹死了她就潇洒快活,万事不过心了。”
末了,解释一句:“秋茹是我的二姨太,你倒也没机会再见她。”
程筝不置可否,不对周峥的话作评判,不大想同他讨论周太太品行如何。
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总是颇有怨言的,那位秋茹也就是死了,如若没死,落到周峥嘴里恐怕也和现在的周太太没什么两样。
不多时,何师父下了楼,楼上只余周怀鹤一人,悄然无声。
何师父走路的声音也极轻,他立在大厅里,细细瞧了眼程筝的面相,果断下了决断:“这位是程小姐?恰才鹤少爷提过你,说他竟多了位比他年纪还小的母亲,气得快呕血,每日病恹恹连饭都咽不下去。”
虽然她也觉得周怀鹤心气不顺,不过也不至于这样夸张,这描述里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峥只动了动手指尖儿,也不大关心这鹤少爷的想法,问说:“何师父说说该如何。”
何师父的目光从程筝身上缓慢移开,微微摇头:“周五爷,我认为暂时不适宜娶她进门。”
程筝心下松一口气,看来周怀鹤还算有信用。
“她十九岁,十九为单,单为阳,容易与周老爷的命格冲煞,可以稍微等上一年,修得二零圆满,再考虑正式迎娶。”
周峥拧眉:“等一年,我的病还能拖?”
何师父目光颇有深意,程筝也理解那深意,说白了,周峥的病是自己有烟瘾,他管不住嘴,娶一百个老婆又如何。
只是相士这一行修的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师父精明非常,自然不会当着面冲撞周老爷,就算他敢当魏征,周老爷可不见得有李世民的风骨。
“自然是有法子的。”何师父道。
“过段时间正好是天后宝诞,香港天后庙里会办庙会、耍神功戏,我给程小姐三枚铜钱,程小姐捎了去,虔心为五爷祈福,这福报是可以转到五爷头上的。”
“偏得叫她去香港?”周峥拧眉道。
“丹桂有香皆结子,青萱无蕊不宜男。”何师父低眉顺眼,哑然:“天后庙里供的是妈祖,自然还是女人去为好。”
他提议周峥娶“zheng”字女子时,说过冲喜本就是以气补气,程筝祈来的福气都会到周峥头上。
何师父这么说,周峥也就这么信,熏黑的指头一挥,叫何师父无事就回去罢。
程筝听完二人有来有回的对话,掀了衣摆站起来,周峥抬目。
她客气笑笑:“我送送何师父,顺便叫师父传授给我几招,叫老爷的病好得快些。”
周峥不作声,移开视线,她脸上挂着笑,跟在何师父身后,一出门脸就垮下。
关上门,离前院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何师父慢步走过绿茵小道:“程小姐追过来是还有事要问?”
程筝目视前方,问:“叫我去香港祭妈祖,是确有其事,还是楼上那厮唆使的?”
五姨太命不久矣,周怀鹤肯定要立即动身前去香港,这个节骨眼上她也稀里糊涂要去祭妈祖,怕也是太巧了些。
“自然是确有其事。”
“但程小姐跟鹤少爷关系似乎不错。”一道陈述语,“他恰才叫我为你说假话,表情虽然难看,但语气跟砖头一样硬的,叫我一定办好。”
何师父鞭着手慢悠悠走路,程筝就跟他一道走,瞧着他即将晃到门口。
程筝平声:“啊,表情难看是因为我昨日刚惹过他,还烦着呢吧。”
“我同鹤少爷交往不多,但我记得他很少动肝火,他很惜命,知道气多了对身子不好。”
“这么说我还有点儿本事,不过同他开点小玩笑罢了。”
“程小姐。”何师父拖着长调子,“有的玩笑开着开着,也许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程筝不懂他为何突出此言,她只关心着:“如果我祈完福回来,周老爷的身子没有好转,我又该如何自处?”
何师父笑着:“程小姐不是自有办法么。”
程筝一怔。
“银华公司要请梅兰芳先生唱一出《贵妃醉酒》,我就先走了,赶着去听戏,晚了就听不着了。”
他拿手遮了遮太阳,哼着戏曲的调子,夹杂一声:“要变天喽——”
程筝多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太阳将她的皮肤晒得热烫。
她心说此人不简单。不知道何师父的本事相较于他的徒弟玉玲如何,如果功力深厚,恐怕刚才就看出她是穿过来的“程筝”了。
裁缝铺不过几日就送了衣服来,芸芸理了三五六件送进她屋里,青色软绸长袍,领口绣着花样,还有几件藕荷色缎子裁出来的旗袍,颜色都清丽,估计是考虑到她年纪也不大,用不着配那些大花大叶的。
程筝换了件藕荷色的新衣裳,下楼吃茶时碰着王发从外头风风火火进来,周太太难得没打牌,只叫来几个丫头陪在身边聊闲,见状还怪了一嘴:“怎地这样鲁莽,路都不会走了,满头大汗的。”
“鹤少爷催我去购置船票,我近日跑了好几趟,今日才买上,两日后就可以出洋了。”
听见是五姨太的事,周太太转回眸子,呢喃:“近些时候到处内讧,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都紧着买票到香港去,这段时间是难买。”
眼珠子晃过正坐在边上吃茶的程筝,周太太问她:“六姨太衣服备好了?后日你是跟怀鹤一起坐船罢?”
程筝微笑:“是。”
周太太翘腿坐着,捏了块点心吃着消暑:“以前坐过船么?”
“没有。”
“当心着点儿,备点儿晕船药。”
王发正吃着冷茶,道:“鹤少爷也晕船,我都备着药呢。”
“对了,良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已经叫杨妈备了菜谱了。”
王发说道:“那我去交代后院的老妈子,明天晚上别彻夜打牌闹动静。”
说罢离去。
周怀鹤好几日闭门不出,不知是因为五姨太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有什么事都叫王发跑腿,隔日王发就再次风风火火跑上楼,顶着满额头的汗敲起周怀鹤的房门,彼时周怀鹤正仰靠在椅子上看书,王发反身将门合上,还急吼吼将窗户关上了。
“少爷,我刚去交易所把钱提出来存进洋行里,可我介辈子——”
周怀鹤合了书搁在一边,腿上搭一条刺绣毯子,淡定地叫他将舌头捋直了说话。
王发瞟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现钱!”
连本带利回来一百一十七万,程筝说得一点儿没错,新开的西药公司上市后大涨,英国人背后一定没少使劲儿,他这顺风车搭得太及时了些。
“这么多钱存进去,瞒得过老爷么?”
周怀鹤说道:“给你的户头是我姨妈的,他想不到那么远,这笔钱会挪去香港用。”
王发犹豫不决,心底里预感鹤少爷寄回去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要掀起什么大风浪。
可他终归只是个开汽车的,过多的事不好细问,在鹤少爷身边做事有的时候就得捂着耳朵眼睛。
“那这次是得好好感谢六姨太。”王发道。
周怀鹤静了一瞬,复而拿起桌上的闲书继续读,也不知在想什么。
“香港那边有回信么?”
“还没收到五姨太那边的消息,少爷也别太着急,明日早晨我们就坐船出发,不过一夜功夫就能到香港去,肯定能见到五姨太的。”
“对了,一共是三张船票,六姨太与我们同行,周太太还叫我给她安排住处,也不知秦小姐那里有没有屋子给她住。”
王发说的秦小姐就是周怀鹤的姨妈,五姨太病后就跟姐姐秦菡住在一块儿,有个照应。
毕竟当年他母亲跟周峥闹得不大好看,五姨太一个人只身去香港投奔姐姐,在香港生了周怀鹤,周峥是从未问过。
周怀鹤向来知道,这个人满心满腹只有他自己个儿,装不下别个,所以他娶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都好,周怀鹤向来不关心,也不会为父亲考虑任何。
不知怎地,他此时此刻又想起上次程筝笑嘻嘻的戏言,脸色难看了一瞬,视线沉沉坠进书本的“之乎者也”里。
楼底下叮哩咣啷直响,王发歇了一会儿脚就欲走,周怀鹤开口问他底下在忙什么,王发说是今晚的家宴。
“良少爷难得回一趟家,太太很是看重,从晌午就忙起晚饭了,连大堂的帘子都拆了重洗,芸芸她们好不抱怨。”
周怀鹤说知道了,闲闲翻了一页书。
是夜八时,周公馆。
门口两个看守挺直了腰板,见车灯晃进来,连忙去拉大门,杨妈等了半晌,终于是见到了人,叫芸芸进里屋去跟周太太说一声。
汽车熄了灯,周怀良躬身下车,宽大的臂弯里托着一只白色的博美犬,还在吐舌尖。
杨妈诧一声:“呦!良少爷何时养的狗?”
周怀良对这小东西无甚感情,伸胳膊叫杨妈抱进去。
“买给我母亲解闷。”他道,“她总抱怨打牌输钱,养只狗就少去打牌。”
杨妈觉着很是新鲜:“太太肯定会喜欢的。”
说着,领着周怀良穿过前院。
“太太可是念叨良少爷半晌,您总不回来,今夜可得好好陪太太说说话,厨房还烧了少爷小时候最爱吃的龙井玉圆。”
临走到头,杨妈倏地止住步子,讪讪道:“对了,今晚六——有位姓程的小姐,也在家。”
周怀良面不改色,语气无甚兴趣:“我听说了,我父亲新娶的姨太太。”
杨妈一面开门一面嘀咕:“还没娶呢,何师父算了八字,说要一年后再娶。”
进门后就冲屋里吆喝:“太太——瞧良少爷给您带的小狗。”
周太太踱步过来,一望见那一团白色毛球,就笑开了脸,马上就从杨妈怀里抱过去。
那时程筝已经饿了许久了,眼见着一群人忙活来忙活去,为了等这位大少爷就是不开饭。
她无聊,坐在沙发上拨玻璃灯台下面挂的流苏坠子,那流苏在眼前晃晃悠悠,背景突地就晃成黑色。
程筝撩着眼皮往上瞧,隔着遮眼的流苏坠子,一张带寒气的,有棱有角的脸就闯进她的视野里。
棱角过多会显凶相,周怀良眼窝深眉骨高,个子高,垂着眼皮向下睥睨她,一袭威武的黑军衣、武装带,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锃亮的大马靴,腰带里别着一把盒子炮,气势十分唬人。
程筝第一次亲眼见到手枪。
被她拨玩的流苏渐渐晃停了,周怀良这才轻微眨了下眼。
程筝在他不知来意的目光里坐直身子,藕荷色旗袍的领口缝着一排黄铜扣子,亮得反光,缩印着周怀良毫无表情的面庞。
“程小姐?”周怀良略一眯眼,辨认着。
从穿过来以后,还鲜少有人这么叫她。
程筝仰起脸礼貌回视,有问有答:“嗳,良少爷,等你许久。”
等着吃饭呢。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人跟周怀鹤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细说起来又点不明究竟是五官里哪一处像。
不过七个字的对话结束,连打招呼都算不上,杨妈已经开始催:“菜都上完了,良少爷落座罢!我去楼上喊老爷和鹤少爷下来一起吃饭。”
一张长方形胡桃木餐桌,程筝胳膊搭在椅背上,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或者等人家都坐好了再坐,免得给自己逼到尴尬的位置。
她宁愿是坐周太太边上,也自在点儿。
周怀良倒很有主人意识,扯过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闷头坐下,背脊离椅背一拳距离,挺直坐着。
“怎么不坐?”口吻生冷,像吩咐惯了人。
程筝深吸一口气,同他隔了一个位置。
周峥跟鹤少爷一起下来,周太太放下那博美犬,白色的狗就满屋子乱跑,撞在周怀鹤脚踝上,绕了几个圈。
周怀鹤皮肤白,眼又浓黑,病得无甚血色的唇轻微一勾,满目温柔地蹲下,颔首挠小狗的下巴颏,静静问:“这是大哥带来的么?”
杨妈解释:“是的,送给太太解闷的。”
周怀鹤轻轻笑:“瞧起来很有精神。”
说完,仿佛风一撩就倒了似的,偏头闷咳两声。
程筝见他如见鬼。
街头巷尾不应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该将周怀鹤的脸映上去,容貌担得起明星二字,演技也担得起。
他们在屋子里讲话时他哪里是这样一副姿态!程筝现在是完全知道那些老妈子为什么说鹤少爷顶顶善良好讲话了。
可虽然程筝清楚这人狡猾的德行,但杨妈她们自然不知,一人一狗对照起来,叫人扼腕叹息:“怎地大夏天还咳嗽起来了,今晚煮的药少爷可不能再因为难喝就倒了,明日还得坐船,今天需好好休息。”
周怀鹤一派温润如玉的品相:“晓得了,杨妈。”
周老爷跟周太太坐在对面,周怀鹤自然就卡进她跟周怀良中间的那个空位里去了。
饭桌上喝茶也不适宜,今晚温了米酒来喝,太太吩咐厨房做的龙井玉圆也摆在周怀良手边,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龙井茶水煮的鹌鹑蛋,一股茶香幽幽升起,解腻。
可周怀鹤一入座,涩苦的药味儿就绕着她,程筝瞧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稀松平常,眉头眼梢都无甚兴趣地耷着,像是对这种家宴习以为常。
这形势很明显,周公馆里还是周怀良的份量更重些,毕竟整个家里仅这一人在军中威望颇高。
周太太不断给亲儿子碗里夹菜:“你这套碗筷是我和崇文一起去定的,待会儿吃完饭叫老妈子们洗干净,你明日带回去用。”
程筝不是周家人,对他们之间的寒暄并不很感兴趣,她只顾着自己饿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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