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还是明亮的阴天,但到傍晚时,天色越发暗沉沉的了。
十月的冷风卷着落叶刮过走廊门前,往未关拢的门窗内带进几片枯叶。
西里斯路过时正听到拐角有两个女佣在议论天气:“好像要下雨了。”
“哟,真的。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年雨水特别多?”
“这样?我不太清楚。费城本来就是个水多的好地方吧?不像我之前待的那座城市,一年都见不到几粒雨。多下点也好。”
“对我们是影响不大。我有个叔叔在城里开花店,前阵子他跟我提到的。花卉嘛,有些品种金贵的很,湿度温度都影响大着,天气变一变都得注意……”
“也是。影响大吗?我还想着明年揽花节……”
女佣们闲谈的声音远去了。
西里斯停住脚步,看向窗外。乌云正从天际线上压过来。
艾玛从书上抬起头时,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走过了九点。
她看完了半本故事,一边的西里斯手中的书却没翻动过几页。他好像在发呆。
不太常见。艾玛想。
白天他们总有各自的事要忙,所以西里斯时常晚上来房间找她。
他过来的时候,雪莉她们就提早回自己房间歇着了。
西里斯说她们年纪还小,别值夜班,要多睡觉。雪莉和莫妮卡很感动。
西里斯照例会跟艾玛汇报一些工作事项,和她聊聊天,或者看会儿书。
艾玛一度以为他的拜访是工作日程的一部分,会写进计划表的那类安排事项,和他所有体贴妥当、符合礼仪的公式行为相同,是客气的一种形式。
但她慢慢发现,好像不全然如此。
西里斯和她待在一起时,好像确实比其他时候放松一些。
喜悦的火花在艾玛心里微小地一闪。
她喜欢和西里斯待在一起,对方的感受也是相同的吗?
平日里,西里斯一周最多在晚上来找她两三次。今天是星期五。
艾玛在心里扳着手指数了数,他这周已经是第四次在晚上来见她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艾玛去找西里斯的次数会更多。反推过来,西里斯来见她比平时更频繁,是因为他最近也心情不好吗?
不太能想象。因为什么事都难不倒西里斯,艾玛想象不出什么能让他这么苦恼。
她想着,凑近打量他。
西里斯坐在艾玛床边的椅子上,艾玛细看,吓了一跳。
西里斯的表情很难看。
“……西里……里……”
“西里斯!”
他从发愣中惊醒,在一片混沌的回音里被打捞起来,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
艾玛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很担忧:“你怎么了?”
西里斯花了一会儿调整自己的脑子,下意识移开视线,轻轻扳开她的手。
艾玛没有坚持,他轻易将她的手移开了。
“抱歉……安魂节快到了,我最近有点……心神不宁。”
艾玛眨了眨眼睛。
安魂节在月末,是一年一度祭奠逝者的日子。
传说里鬼魂们会在这天回到人间;或是在这段时间里,生者与死者间的界限会产生模糊,游荡在人间的鬼魂更容易被活人看见,因此产生了很多白日见鬼的故事。
“你说过,你能听见鬼魂的声音。”艾玛说,“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快到安魂节了,鬼魂们特别吵?还是……我问你的时候,你总说听不到。现在也听不到吗?”
西里斯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如月亮一般。月亮亘古不变。
“在您身边,我听不到。”他说,停了一会儿,思索自己的措辞。
这个回答让艾玛很意外。
西里斯说得很慢:“我告诉您,‘我听得到鬼魂的声音’。事实上,我只听得到那些……来自我身体里的鬼魂的声音。”
“我的身体里……有很多鬼魂。他们一直在说话。白天,夜晚,无论时间和场合。即使不刻意去听,我仍然能听见。
“靠近安魂节的时候……他们的声音更清晰了,我有点,头疼。”西里斯吸了口气,压了压额角,
“在您身边的时候,鬼魂们会安静很多。或许是月神对他们的影响……距离您越近,我能听到的鬼魂声越少。但是安魂节将近,即使现在我还能听到一些……”
“时时刻刻都听得见?”艾玛震惊地咀嚼了一遍。
“习惯之后,听起来也就是普通的杂音,可以忽视……”
“即使是一点点杂音,如果不间断地一直听到,我一定会天天头痛的。”艾玛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是自己的诊断医生,我很清楚病灶在哪里,但我无法解决它。既然是无法治愈的‘绝症’,也就不必让您陪我头疼……”
艾玛一把捂住他的耳朵,前倾身子,额头碰到西里斯额头上。
动作幅度很大,也很突然,西里斯措手不及,感觉额头被重重一叩。
艾玛的呼吸和温度近在咫尺,西里斯一时不敢动了。
“这样,还听得到吗?”她捂着西里斯耳朵的手捂得并不严实,声音从指缝和掌根溜进来,在极近的距离钻进他耳朵,反倒带着更清晰的回声,
“我是说……这样,听不到鬼魂的声音了吧?”
西里斯沉默片刻:“听不到了。”
“那就有效,我能帮到你。”艾玛说,“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医生。”
西里斯说:“您没有行医资格。”
“你也没有。”艾玛理直气壮。
西里斯没有反驳他曾经在其他国家有过行医执照的事,他在波克奈利确实没去搞过这样的证明。
一直在他身体里回响、在他耳边喧嚣的声音淡下去,久违的安静覆上来,让西里斯原本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些。
“也没必要近到这个程度……”他低声道,“而且,声音是来自我身体内部的,捂不捂耳朵都没有影响。”
艾玛把手往下滑了滑,露出他的耳朵,将自己的脑袋挪开些距离,打量西里斯的脸色:“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好好休息?就算你需要的睡眠时间不长,但还是得睡一会儿的吧?”
西里斯沉思,在他就要开口的时候,艾玛打断他:“别骗我,你都有黑眼圈了。”
西里斯说:“我不可能有黑眼圈。”
“好吧,是没有。”艾玛按了按他的颧骨,“但你看起来很累。”
“几天不睡对我来说没什么。”
“这是硬撑吧?”
艾玛回忆起了过去没放在心上的一些细节。
比如,西里斯的房间里没有乐器一类的装饰;留声机目前还是只有贵族用得起的玩意,艾玛刚接触的时候新奇了好久,办公室里的留声机却甚至落灰了,展示的胶盘永远是同一张。
去年的安魂节他是怎么过的?艾玛不太记得了。
那个月她好像没怎么见过西里斯,他总时不时有要忙的事,所以见不到也没特别放在心上。
是她的魔法变强,对那种声音的安抚效果增强了?
还是西里斯对她更敞开心扉了一些,不介意多依靠她的力量来缓解痛苦了?
艾玛希望是后者。
她觉得有点难过。不单单是西里斯没告诉她这件事的关系,好像还因为别的。
因为那一点点的不高兴,她用命令的口气道:“你闭上眼睛。”
西里斯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闭嘴照做了。
艾玛清清嗓子,低声哼了哼,摸到调子,逐渐将音量提高了。
西里斯听出,那是一支……摇篮曲。
不知道她跟谁学来的,大约是费城本地的民间摇篮曲,用的是带点口音的波克语。
西里斯想睁开眼,但艾玛早有准备,双手挪到他眼睛上盖住了。
她和着摇篮曲,把想说的话唱进词里:“别说话。”
这词跟调子合得倒好,西里斯莞尔了一下。
摇篮曲的调子很低,舒缓而悠扬,像一条又细又弯的河流,在月光下流淌。
女孩的声音唱着:“睡吧/睡吧/天上的星星/睡吧/涌动的河流/睡吧/沙漠和丛林/睡吧/睡吧/疲惫的旅人啊/月亮向你道晚安”。
西里斯听过不少地方的摇篮曲,但很久没有人把摇篮曲唱给他了。
摇篮曲大多是父母唱给孩子入眠,但艾玛唱起这支曲子,好像它本就该是由这样的女孩的声音演唱。
在她柔和的声音和安静的夜色里,沉沉的倦意像潮水上涨。西里斯确实很累了。
那座村庄里有一架很大的风车,风车下面是个磨坊。
磨坊属于村里最好的面包店的老板,他做出来的面包香气扑鼻,总引得玩得筋疲力尽、腹中空空的小孩驻足,看着柜台流口水。
老板人很好,有时会逗逗小孩,让他们帮点小忙,再送面包给他们作为回报。
但回去家长知道了,孩子们总要挨顿训,改天他们会一边照顾老板的生意一边抱怨,让他别宠着这些淘气孩子了。
老板就呵呵笑,嘴上答应了,下次还是偷偷塞。
他小时候经常路过那家面包店,但不是馋店里的面包,对那些跟在老板后面当尾巴讨面包的同龄人深感不屑。
他喜欢的是老板的那座磨坊,磨坊上的风车。
机械的风车在风声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产生的动力能磨碎谷物。多精巧的构造!
他喜欢这些精妙的机械,常常去观摩那座磨坊如何运转。
老板看了只是哈哈笑,对他父亲说,真是个有个性的孩子,别拆了他的磨坊就好啦。
他父亲嘀咕,家里的钟表老早被他拆了,他还不会修!
村子很小,完全是熟人社会。村头村尾的住民都互相认识,人情淳朴,虽然有往来做生意的商队,街坊邻里仍旧时常以物易物。
他那时候的烦恼很单调,来回来去那几件。
像是第三十五次拆了家里的钟,但装回去的时候有一根指针无论如何不再动得起来了;学堂的老师太古板,说话嗡嗡嗡嗡烦得要命;小伙伴们只想着玩,最多是考虑好了以后继承家里的手艺。
没有理想!
他对朋友们恨铁不成钢,朋友们会给他鼓鼓掌,但最后以理想为主题的小会仍然达成了一致,他们热情地聊起了在哪儿找到了一只稀罕的虫子,个头可大了。
还有一件算得上烦恼,但也不是太大的事。
他有一对“软塌塌”的角,长得像飞鸟的翅膀,但“翅膀”上生的不全是羽毛,一部分是带点韧度的鳞片——
鱼一般的鳞片,在光下泛着幽幽的蓝色。
这两不像!
他不喜欢这对没用又怪异的“角”,说到底,这东西能叫角吗?
角应该是他在商队里见过的,那种坚硬的,打磨之后甚至锐利的东西。
商队里长角的小孩,能互相顶着角玩,还向他展示怎么用磨尖了的角扎穿一片木板。
那多有趣啊,又很厉害。
但每次这么说,父亲都要对他一番说教。
村子里的人都有这样一对“翅膀”,老人们尤其相信,他们的角是特殊的。
既有飞鸟的羽毛,又有游鱼的鳞片,这两种本来冲突的血脉在他们身上竟得到如此完美的结合,如奇迹一般。
这是海神的赐福,是幸运和荣耀。
他不知道这又干没见过面的海神什么事了。
谁知道那是什么鱼的鳞片,万一人家是河里的鱼呢?
他朴实地问出心中所想,然后趁着他爹到处找鸡毛掸子的时候跑了。
村里许多人信仰海神,他理解不了这种莫名的信仰。
村子离传说中的大海远得很,别说海神,他都没有见过海。
陆上的人,即使真的混了海里生物的血,那也是人啊,海不欢迎他们。他连村子里的河都不喜欢,不喜欢浑身湿嗒嗒的感觉,他更信自己有鸟类的血脉多些。
再不然,比起没人知道底细的大海,天天看得见的太阳也更好。
日神的神殿离他们比海近多了,看得见摸得着,他见过从那里来的人。
母亲劝父亲说,他就是还小,以后慢慢就会懂得了,你别跟孩子较真呀。
她摸着他的头顶,抚过那对蓝色的翅膀,感慨他的角真漂亮,等完全长开了,一定很好看。
她说,你父亲哦,从自己的角上拔下羽毛,塞在情书里送给我,还用我们自然掉落的羽毛,做了客厅壁台上那个摆件。
父亲听到开头耳根就红了,他就在一边咂舌,说嗯老头子还挺浪漫,父亲使劲瞪他。
母亲接着说,等你以后有心上人,你也可以用自己的羽毛去告白……
他听不得这话,急急忙忙从家里溜了。
听见背后父亲忧心忡忡道说这个是不是还太早了,平时恨不能送他去拆别人家,这时候倒表现出一种怕白菜被拱了的忧虑。
村里有一片地整整齐齐地种着麦子,风吹过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穿过麦田,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森林”。
在干旱的沙漠内陆,森林非常罕见。他们村子得益于一条小河养活,那河在某处汇成一片小湖,也就养出一片矮矮的丛林。
对于没见过真正森林的孩子们来说,这就是“森林”了。
他逃课的时候经常跑去那里。
关于逃课,他很有原则,只逃数学课。因为他不喜欢那个一节课有半堂在叨叨各种说教的老古板,但凡他逃了一次课,老古板还要从剩下半节课里再匀出半节来教训他。这越积越多的,还是不去了。
他仗着自己小有点聪明,学习比朋友们快,基础的课还很简单,逃就逃了。
那些题他都会做,算术比他父亲还快,让本来因为逃课想打他的父亲掸子想落落不下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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