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霜降刚过,北风就卷着沙砾和海雾砸在纺织厂宿舍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像是牙齿打颤的声响。凌月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去年夏天蒯文从城郊农家挖来的,此刻正以一种僵硬的姿态蜷在陶盆里,尖刺上结着层薄薄的白霜,像谁撒了把碎玻璃碴,闪着微光。墙角从锅炉房通来的土暖气只温不热,她裹紧了刘德送的那件驼色羊绒衫,指尖却依然冰凉。抽屉最底层压着的信封硌得凌月心生酸疼,里面是她偷偷抄录的流水账,记着刘德与她交往以来每一笔说不清来路的款项,还有几页从废纸堆里捡来的、沾着机油味的报销单据。这些纸片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指摩挲得发毛,像一群随时会飞散枯叶一样的秋蝶。
“咔嗒”,门锁转动的声音带着铁锈的涩味。刘德进来时,军大衣上沾着的雪沫子在微暖空气里化成细水珠,顺着翻领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摊在地上像打翻了墨水瓶里溅出的墨迹点点。他脱下手套的动作很慢,指关节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白色,凌月忽然想起纺织厂车间里那些咬合的齿轮。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藏青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灰色围巾。
“今晚车间加班?”他挂大衣的钩子在墙上晃了晃,搪瓷盆里的肥皂水漾起波纹,映得他的影子碎成几截。
凌月把膝盖上的毛线活往怀里拢了拢,竹针碰撞着发出轻响:“嗯,后道工序堆了些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河面,藏着来自深处的暗流。三个月前,刘冀在舞厅跟人争风吃醋,随后用啤酒瓶砸破了联防队员的头,被关进看守所的那天夜里,刘德就是这样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说“没事,重伤害,我能搞定,不就是钱吗!”。后来,凌月在刘德办公室的废纸篓里,捡到了他托人办事的字条,上面潦草地画着“钱钱钱,这只困兽!”,墨迹晕染得像朵腐烂的花。那天陈国建正好在走廊里跟人闲聊,说什么“特殊时期就得用特殊手段”,眼睛瞟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嘴角挂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从那天起,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台老旧的纺织机,咔嗒咔嗒地转着,织出来的不是布,是刘德的脸,是刘冀染着酒气的笑,是车间墙上“严打从重从快”的红色标语。她在梦里拼命想扯断那些线,手指却被缠得越来越紧,最后变成一团解不开的乱纱。梦醒时,只有海风在现实的边缘呼啸,像是有无数魂魄在浪涛里哭号、挣扎和蹦跳。
刘德走到她面前,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厚度透过纸张传过来,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上周跟港商谈成笔生意,给你留了点。”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油腻而肥厚的指茧刮得她皮肤发麻,“天冷了,去百货大楼看看新出的鸭鸭羽绒服。”
凌月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那天去看守所给刘冀送衣物时,管教瞟出的意味深长眼神,嘴里嘀咕着:“这男人路子广,我们也能喝点汤。”那时阳光透过铁窗斜切进来,在刘冀的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她忽然觉得刘冀囚服上的编号,和刘德衬衫口袋里露出的钢笔帽,闪着同样冰冷的光,那些光镀着金钱的光芒。刘冀在会见室里隔着玻璃嘶吼,说自己没罪,只是失手而已。让他爸赶紧想办法,眼神里的狂妄和焦躁像两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紧,凌月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人隔着冰山和沙漠。
“我不要。”她把信封推回去,毛线针在慌乱中掉在地上,滚到床底下。“厂里发了防寒服,够用。”
刘德的脸沉了下去,煤气灯的火苗突然跳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凌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烟草和酒精混合的浊气,“你最近很不对劲。”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拍打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凌月看着刘德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在厂门口的宣传栏前跟人讨论生产计划,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那时她以为,如果有这样的贵人提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可现在她感觉自己正在深不见底的海沟挣扎。冬日的海雾漫进窗缝,带着咸腥的气味,让她想起蒯文写过的诗句:“雾是大海的叹息,藏着无数未说的秘密。”
“我只是累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指肚泛着毛线针磨出的青光。这双手织过毛衣,挡过机器上飞溅的纱线,记录过台账上密集如鸟毛的数字,也接过刘德送的第一袋钱与第一支口红。可现在,她只想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比如蒯文种下的那棵仙人掌的刺,比如车间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而不是这些来路不明的钱物,不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蒯文的脸在这时突然闯进脑海。他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口袋里永远装着本写满诗句的笔记本,字迹遒劲有力,写厂里的烟囱如何吞云吐雾,写下班路上的梧桐树如何在风中颤抖,写她在纺织机前低头接线的样子像株临水的芦苇。最后那次在海边碰到他,他正对着浪涛朗诵新作,海风掀起他的衣角,他说:“总有一天,这些文字会像海浪一样,冲垮所有不公。”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满眶的星光,“凌月,你本质像海水一样纯净,别被滩涂的污泥染了。”
抽屉里还压着昨天写给蒯文的信笺,但她不知道寄往何处,她想问蒯文,他劳动工厂的烟囱是否也像东海市的一样,总在清晨吐出浓黑的烟。她想向他解释,说声对不起。她想表明自己并不是个不正经的人,她知道蒯文会理解她的处境。她记得第一次烫了卷发时,刘德皱着眉说“不像正经人”,可蒯文却说:“好看,像海面上的浪花,自由又热烈。”
“在想什么?”刘德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水里,把她的思绪震得粉碎,重新落在现实里。
凌月猛地站起来,毛线活散落在地上,她竭力掩饰自己心潮。“我去倒点水。”她快步走向桌台,迷离的眼光映在清白的暖瓶外壳上,晃得心头发慌。她好像看见暖瓶口里流出的不是水,而是她那些没说出口的疑问,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化作清波埋进杯底成了暗纹。海雾更浓了,仿佛要把整个工厂都吞没,每栋房子都像海边的船,飘在海面上,她觉得自己像在一艘迷失方向的船上,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刘德走后,凌月一直念叨着,“我不能再游了,我要上岸,我要上岸。”夜里她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翻看那些收集的证据,又把它们藏进那个檀木箱里,她看见那身被撕坏领口的裙子,眼里溢出了泪。海雾消散了,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清凌凌的光芒在檀木箱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那些纸张和衣物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一群八爪鱼,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细长而带着吸盘的尖脚钻进耳朵里、口腔中,嗡嗡地鸣叫着,而她却说不出话来。
她压抑着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像只巨大的手,抓着灰沉沉的天空。纺织厂的四处还亮着灯,夜班的机器声顺着风飘过来,咔嗒,咔嗒,像在数着她的心跳。海浪拍岸的声音隐隐传来,规律而沉闷,像是时代沉重的脚步声。她想起蒯文说过,他写的那些诗,其实是想记录这个正在变革的时代。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留不住,就像冬日里的落叶,已经在根部腐烂;就像她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铁抓手,在岁月的磨蚀中崩落。
几天后的傍晚,当凌月回宿舍的时候,发现房间被撬了锁,东西被翻得凌乱一片,那个檀木箱子也被打开了,钱和那些作为证据的纸条不见了。她想向保卫科报案,可是怎么能说清楚那些钱与收集的证据?她选择了沉默,重又将寝室收拾干净。
凌月预感着会有大事发生。果然,隔了一天的凌晨,她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帽檐下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凌月,有人举报你涉嫌流氓犯罪活动,跟我们走一趟。”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阳光明明很亮,却照不进她眼里,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墙上的挂历停在1985年11月11日,刘德送的那台电风扇蒙着层薄灰,窗台上的仙人掌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根刺,汁液在陶盆里结成了暗红色的痂。海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咸腥的铁锈味,让她一阵眩晕。
警车驶过纺织厂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望向海边的方向,蒯文曾经在那里给她读过一首关于自由的诗。她仿佛看见他站在浪花里,身影被海雾笼罩,手里举着笔记本,嘴唇翕动着,那些炽热的诗句却被风声吞没。她多想抓住那些飘散的文字,那是此刻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可惜她没有。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瘦得像根快要折断的芦苇。对面的警察把一叠照片摔在审讯台前,光亮的照片叠成一摞沉重的砖块,碰撞桌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说说吧,这是你吧?在舞厅跟男人搂搂抱抱。”
照片是去年厂里联欢时拍的,她穿着那条米白色的牛仔裤,和几个工友跳交谊舞。刚刚时兴的迪斯科嘶叫声勾引着躁动者的心,年轻人都爱往舞厅跑,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有时遭遇突然的断电和吆喝声,可是百废待兴,谁会在意浪涛中那些被吹断绳的瓶瓶罐罐。有几张是在“浪涛”舞厅里拍的,还有那个男人洒落啤酒在她牛仔裤上的瞬间,刘冀在一旁佝偻的身影模糊不清。舞厅的灯光迷离昏暗,可照片上的笑脸被红笔圈出来,显得格外刺眼,清晰而略显变形。
“那是正常的娱乐活动,这边都是我的工友和朋友。”她的声音在发抖,手心全是汗。
“正常?”警察冷笑一声,又扔过来几封信,信封上是刘冀的笔迹。“你跟刘冀是什么关系?他信里写的‘夜夜想你,睡不着’出狱后要和你“共度良宵”,这叫正常?这舞厅里是不是刘冀,他犯的可是流氓滋事罪。”
凌月的手指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那些信是刘冀被判入狱时写来的,肉麻而轻浮。有几封信被刘德扣留了,不知怎么落到了他们手里。信纸被翻得卷了边,上面的字迹像一条条扭曲的蛇,爬得她浑身发冷。刘冀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在眼前晃动,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虚伪。
凌月有点无语,突然邪笑一声,“他们父子俩作孽,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另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推了推镜框,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那这笔钱怎么解释?”他把刘德送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拍在桌上,钞票的边缘露出来,像把锋利的浸血刀片。“有人举报你利用不正当关系收受财物,说吧,这些赃款是怎么回事?”
凌月一愣,随后笑了起来,笑声在审讯室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诡异。她想起刘德送钱时的表情,想起那些关于港商的谎言,想起车间里流传的关于她和刘德的风言风语。原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像台精密的机器,咔嗒咔嗒地转着挖坑,等着她掉进去。陈国建那张看似憨厚的脸闪过脑海,他总是在车间里煽风点火,说些“不仅仅是生活问题”的话,现在想来,全是为今天做的铺垫。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路灯的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格子状的阴影。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台纺织机,这一次,织出来的是她自己的脸,表情麻木,眼神空洞,被那些红色的线缠得喘不过气。海雾不知何时漫进了审讯室,让灯光都变得朦胧,她仿佛听见海浪拍打着监狱的高墙,一遍遍诉说着冤屈。
凌月再三申辩,说那些钱是厂里给他的奖金,信封是厂长递给她的。可是他们却说:“别撒谎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从刑侦技术科拿来鉴定书,说根本查不出厂长还是副厂长的指纹,那里只有凌月她自己和陌生的指纹,“说,是谁贿赂你的赃款?陈副厂长查出仓库少了几批新纱,我们已经核实并作了在案记录。”审讯者将一张照片摔向凌月,空荡荡的棉纱仓库角落泛着黝黑的光,像一个饥饿怪兽空唠唠的肚肠。凌月知道车间前几天刚进了几批棉纱,就放在仓库的那个角落,显然已被谁挪走,难道又被陈国建以次品棉纱处理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场漫长的梦。她被关在看守所的小号里,每天听着隔壁牢房女人的哭喊声,听着窗外巡逻队的脚步声。墙上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发涨,“坦白从宽”的“坦”字掉了个偏旁,变成了“旦白从宽”。
她开始出现幻觉。有时觉得牢房的墙在慢慢融化,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有时觉得泥灰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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