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春风是从生锈的铁窗栏杆缝里钻进来的。凌月攥着草绳的手被磨出第三层茧子时,终于在字典里查到了“惊蛰”这个词。纸页边缘已经被手指舔舐得发潮,墨色的宋体字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极了女犯车间墙角那丛倔强的苔藓——去年雨水大,砖缝里竟冒出几株绿芽,被看守用开水浇过两次,如今反倒爬得更高了。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她用指甲在“雷”字底下划了道浅痕,身后突然传来铁皮桶倒地的哐当声。隔着二十米外的男犯车间玻璃窗,刘冀正踢翻装着草绳头的铁桶,草屑纷飞中,他腕上那块走私来的电子表闪着狼眼里独有的绿光——那是上周刘德来探视时带来的,表带还缠着没拆的塑料膜,印着光怪陆离的英文字母,在男犯队列里晃得人眼晕。

女犯车间的看守敲了敲铁皮桌:“凌月,快点!”

她慌忙把字典塞进草绳筐深处,筐底的篾片被变成八卦一样的圆形,将字典捧在中间,形成了地圆天方图形。这只草绳筐已经编了三个月,最底层的夹层里海藏着三页用烧黑的火柴头写满字的草纸,其中一页写的是“1991年冬,刘德探望刘冀,给看守塞了几包钱”。那是在午餐时,刘冀蹭过来对凌月说的,“需要老爸给你打点打点吗?”凌月冷冷地回道:“到这里来还不是拜他所赐!”她和□□早已不是一路人了,甚至行同路人,不,更确切的说是“仇人”。上周王管教例行检查时,指尖划过筐底,她当时感觉心脏像被草绳勒住,深怕他发现隐藏的纸条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却听见“编得还挺密实”的评语,凌月感觉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灰蓝色的囚服。

车间顶上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积的灰垢随着转动往下掉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灰印。女犯们的草绳在膝头堆成小山,编筐的沙沙声里混着偶尔的一声咳嗽。墙角的广播突然滋滋响起来,一个亢奋的男声念着“东方风来满眼春”,尾音被电流绞得变了调,像根生锈的铁丝刮过铁皮。

“听说了吗?南边都在往海里‘跳’。”斜对面的张梅姐突然凑过来,她因倒腾香港录像带进来的,那些录像带夹杂着三级片,“我家那口子要是敢下海,我打断他的腿。”她的手在草绳上打了个死结,那是她们在纺织厂时就会的结,叫“死扣”,“下海的男人,你还能把他捞回来吗?”周围的姐妹们全笑了,特别是那些结过婚的媳妇笑得很暧昧。

凌月的手指顿了顿,“海”?她想起蒯文的诗里全是“海”,上次他来探视时,隔着厚厚的玻璃,他说他去了深圳,看见海浪把日光打碎成金箔,他解释说:“时间就是金钱,大海见证了城市的变迁。”他的声音透过话筒发闷却显得悠远,“就像你编的草绳,它记录着你的时光,而这些时光却带不来财富,而大海可以。”

凌月似乎听明白了:此时的草绳伴着自己虚度光阴,而他因写大海成就了诗名。那天的阳光把蒯文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她这边的玻璃上,像幅模糊的版画。他带来的诗集《浮城》被狱警翻了三遍而被确认为“安全”物品,诗集的扉页上“赠凌月”三个字已被指腹摩挲得发毛,她夜里在被窝里反复摸那三个字,能感觉到像蒯文手指的温度与皱褶,带着海的味道。

捧着诗集阅读,凌月可以触摸到自己曾经的时光,她总是随身携带,害怕丢失“自我”。“装什么文化人。”每当被刘冀碰见,他就往凌月这边比划着鄙视的手势,惹得姐妹们纷纷投射愤怒的目光来守护凌月。刘冀冲着女犯们骂道“一群贱人”,直至看守的警棍敲在铁门上发出沉闷的警告声,他才悻悻地转身离去。

夕阳把车间的影子拉到门口时,广播又响了。这次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凌月把散了的草绳重新接好,绳结打得又快又紧。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说惊蛰的雷声能把土里的虫子震醒。可这铁打的牢笼里,阴暗处的虫子却最善于躲藏。

那天,蒯文的信是在暴雨天送到的。信封被雨水泡得发胀,邮票洇成了一团皱褶。凌月躲在女监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读信,纸页上的字迹被眼泪泡得越发模糊。

“我去了纺织厂旧址,机器全拆了,都换成德国的喷水织机了”。蒯文的字总是向□□斜,表现出坚定或是倔强,她不禁想到雷锋的笔迹,她从小对雷锋日记最熟悉。“他们说你当年看管的仓库,现在堆着成堆的无纺布,那些布会销到江浙乡镇服装工厂,但是由于管理,总会出大批次品。”

她想起那个仓库。1984年的冬天,她抱着账本在雪地里追拖车,车轮溅起的泥点子糊了凌月满脸。那时仓库里堆着刚到的进口棉纱,陈国建让她在入库单上少写三十匹,她不肯,第二天闹到厂长那儿,刘德却半闭着眼睛说:“照着他说的做”。

“我找到当年给你作证的保安了,他说刘德给了他五百块钱,是他指使撬开你的宿舍。”信里的这句话被水浸得最深,墨迹晕成了乌云的形状,“但他不敢出面,说刘德掌握着工人的命脉,他的弟弟去年还升任检查官。”

隔间的门突然被猛踹一脚,把凌月蹲坑的门都给震开了。是同监舍的小周,她急着进来,不小心跟凌月碰在一处,见凌月手里的信,她眼睛亮了:“是蒯编辑寄来的?他的诗又上报纸了?”

凌月把信纸塞进内衣夹层,柔软的信纸隔着布料烫着皮肤。“嗯,”她含糊应着,帮歪斜的门重新扣上,“说外面在流行下海。”

“下海?”小周的眼睛瞪得溜圆,她进来时才十六岁,偷了邻居家的录音机,听腻了又卖掉换钱“是去海里游泳吗?”

走廊里传来看守的呵斥声,两人赶紧闭了嘴。凌月走回监舍时,看见男监那边的灯亮着,刘冀正站在楼下的空地上,对着女监的方向谩骂,在“禁止喧哗”的标语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唾沫星。看守的警棍在铁栅上敲了敲,却没说话——那是赵看守,上个月刘德来探视时,塞给他一条红塔山。

夜里躺在床上,凌月摸出那封信重读。蒯文说他的诗集再版了,卖得很好,enough to buy a small bank。他用汉字标注“enough”的读音,“伊纳芙”,看了这些,凌月感到蒯文的世界显然已与众不同。

总设计师南巡的消息先是从女监的广播里听来的,那天她们在学习室看新闻,报纸的头版上的邓公穿着夹克衫,站在深圳的广告牌前,“时间就是金钱”六个字红得刺眼。邻座的张姐突然哭了,她的减刑申请刚被驳回,这回她又看到了希望。

“我男人要是在深圳,肯定能发财。”她用袖子抹着眼泪,“他以前在厂里是技术最好的,就是胆小。这样也好,不会学坏!”

凌月往草绳筐里又塞了张草纸。上面记着:“1992年3月10日,刘冀在食堂抢别人的鸡蛋,赵看守却不管,听刘冀说他收了刘德的红包。”她像记流水账,却用这些缓解自己心灵的冤屈。

放风时间到了。女犯们沿着铁丝网内侧的白石灰线散步,男犯们在另一块场地,隔着十米宽的空地和两道铁丝网。刘冀正叉着腰站在篮球架下,一群人围着他递烟,火光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他突然朝女犯这边扬起手指,做了个“点钱”的手势,腕上的电子表闪得刺眼。

“他又在耍什么花样。”张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听说他爸给监狱学习室送了台彩电,日本进口的,带遥控。”

凌月的目光越过铁丝网的菱形网格,落在篮球场外的梧桐树上。去年秋天,她亲眼看见刘冀把个不服他的男犯按在树干上打,树皮蹭掉了一大块,现在那地方长出了畸形的树瘤,像只肿胀的眼睛。

放风的哨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女犯们开始列队,凌月转身时,看见刘冀把一张纸条塞进篮球架的缝隙里。赵看守慢悠悠走过去,背对着女犯区掏出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那是刘冀托他带的消息,上周她去医务所拿药时,听见赵看守跟人打电话,说“好的,刘厂长,我们会处理好的”。

回到车间,凌月继续编筐。草绳在她手里游走,像条沉默的蛇,时不时的好像咬她几口。她知道,刘德父子歪点子太多,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刘冀开始表现得像个模范犯人。每天早上,他都是男犯车间第一个到的,把别人的草绳筐摆得整整齐齐,甚至主动帮看守擦桌子。有次学习会,他还站起来朗读《犯人改造手册》,声音洪亮得能穿透两道铁丝网,男女犯车间无人不晓。

“装得真像。”张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接着说起她老公,她的老公来信说,外面现在流行“下海”,连公务员都辞职去南方,可他前天在厂长门前转了几遍,却始终没敢敲门。

凌月没说话,她的手指在草绳上打了个“活结”——这是她在纺织厂的织机上学的,紧急时能一拉就开。她想起蒯文的信,他又说他找到了当年给刘德开车的司机,司机说刘德在郊区有个情妇,1978年就开始在明里断了来往,可背地里却把账本藏在她那里。

夜里,女监突然响起警报声。是小周藏了块肥皂被发现,正被管教训斥,“我不是想自杀,我只是想洗手帕。”看样,小周偷窃习惯又犯了。凌月翻了个身,看见月光从铁窗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栏杆的影子,习性像道永远解不开的锁。

第二天,刘冀被表扬了。监狱的广播里播放着他的“改造事迹”,说他“认罪悔罪,积极向上”,还奖了他一本笔记本。男犯们鼓掌时,凌月看见刘冀把笔记本举得老高,似乎在宣布自己丰功伟绩:我快要出狱。

蒯文又来探视了。这次他带来了新出版的诗集,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片海浪。凌月摸着封面时,听见自己的指甲刮过纸面的沙沙声。

“我最近去了趟北戴河。”蒯文隔着玻璃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海水还很凉,但已经有渔民在撒网了,网眼里兜着的海星,像被太阳晒化的金子。”蒯文的话语充满诗情画意,同时闪着金钱的光辉。

探视室的时钟滴答作响,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蒯文突然从诗集里抽出张照片,是他在海边拍的。照片上的海浪泛着白花花的光,像无数片被揉碎的镜子。“你看,”他指着照片,“海浪永远在动,就像希望。”凌月把照片藏进字典的封皮里,凌月不知道是蒯文还是海浪在支撑她度过这无数个苦难的日子。

回监舍时,刘冀正在男监的楼下喊叫,他的声音穿透铁丝网,像根生锈的铁钉扎进耳朵。“我爸说了,下个月就让我出去!”他继续大声说道,“你愿意跟我好,到时候我开辆小轿车来接你!”

哄笑声从男监那边传来,女监的看守敲了敲铁栏杆,声音才渐渐平息。凌月摸出草绳筐,筐底的夹层里,那些用火柴头写的字,那些信的碎片,突然觉得它们不再沉重,而是像船,能载着她渡过这片黑暗的海。

夕阳西下时,广播又响了。这次是《春天的故事》,董文华甜美的歌声把监狱的铁栅栏都泡软了。凌月把最后一根草绳系好,又一个草绳筐编完了,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四月的放风场弥漫着消毒水和汗酸混合的气味。女犯们沿着铁丝网内侧的白石灰线散步,影子被正午的太阳钉在地上,像排沉默的桩子。凌月攥着那本新字典——是蒯文新送的汉英小词典,纸页边缘在掌心硌出菱形的印子,她开始在放风时背单词,把“自由”“正义”“责任”这类词刻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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