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编辑部的日光灯管开始老化,嗡嗡声里总掺着点颤音,像谁在喉咙里卡着没说出口的话。蒯文把红笔搁在稿纸上,笔尖悬在“精神文明”四个字上方,墨迹在纸面洇出个淡灰的圈。桌角的铁皮盒敞着口,叶蓁蓁的信露出半截,信封是进口的珠光纸,摸起来像被海水泡过的丝绸——上周她特意说,这纸是托人从深圳免税店带来的,“配得上蒯老师的文字”。

“小蒯,这篇《开拓者之歌》得加急排版,”主编推门进来,手里捏着烟,烟灰落在蒯文的诗稿上,“市里领导点名要看,说要登在副刊头条。”蒯文赶紧把稿纸抽出来,指尖划过“起重机吊起朝阳”这句,心里忽然空了一下,像多年前在东海市海边,脚踩进被浪掏空的沙窝。

“我再改改结尾。”他说。主编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用太细,意思到了就行。现在的读者,不就爱看这些有‘干劲’的?”办公室的吊扇转着,把烟草味吹向墙角的废纸篓,那里扔着他昨夜写废的稿纸,上面有“海浪啃蚀礁石,那是开拓的印痕”的句子,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是凌月的号码。他顿了顿,拉开抽屉时,看见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李哥的仿品卖得比我好,今天只卖了三块水晶饰品。”他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打了又删,最后发过去:“别太较真,晚上我带你去看新公寓。”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叶蓁蓁端着咖啡进来了。她今天穿了条白色连衣裙,领口绣着细小闪亮的珍珠,走路时裙摆扫过办公桌,带起一阵栀子花的香。

“蒯老师,您看我这句‘霓虹是夜的胭脂红’怎么样?”她把稿子递过来,手指有意无意抚在他手背上,“总觉得不如您写的‘吊塔是钢铁的诗行’有力量。”

蒯文抽回手,拿起咖啡杯,杯壁上印着她的口红印,像朵被掐下来的花。“你的比喻太柔美了,”他说,“现在需要的是硬朗的句子。”叶蓁蓁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您教我呀,我晚上去您新公寓等您?正好带了瓶红酒。”

他没应声,目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对面的百货大楼上。楼顶上的巨幅广告又换了新,印着穿西装的男人竖起大拇指,底下写着“敢闯敢拼,再创辉煌”。去年那个日子,他还和凌月挤在顶楼的出租屋,窗户外是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风一吹,像一面面褪色的旗。

小商品市场的入口处堆着刚卸的货,纸箱上印着“广州批发”“义乌直供”,油墨味混着鱼腥气,钻进凌月的鼻腔。她把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包里装着那块贝壳——从狱中带出的苏曼的那片,内侧“自由”二字的刻痕已经模糊,边角被摸得发亮,像一块长久磨砺过的玉石。

“凌月,今天又来晚了?”隔壁卖袜子的张婶往竹筐里扔着尼龙袜,“李哥那仿品卖疯了,刚才还有人问你这真水晶是不是假的,说人家十块钱能买仨,你这要五十块。”凌月没说话,蹲下身把水晶摆进木托里,又铺了几排水晶饰品。那片月光石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的光,像她小时候在东海市海边见过的浪花,碎在礁石上的那一刹那。

李哥的摊位就在对面,红布铺得老大,上面挂满紫莹莹的“水晶”手链,玻璃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他正给一个穿短裙的女孩打包,嗓门洪亮:“放心,这是乌拉圭进口的,老总都在我这儿拿过货!”凌月抬头,看见李哥身后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背着手看着她的摊位,皮鞋擦得锃亮,鞋尖沾着点市场的泥水。

原来是刘冀,他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出现在凌月周围。上周他来市场时,也是这身打扮,指着她木牌上的“假一赔十”,故意问:“你这石头,能看出真假?”当时她正拿着块草莓晶,阳光透过晶体,能看见里面细小的针状包裹体,像冻住的雨丝。“真水晶有灵。”她答。刘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时,凌月听见他跟李哥低语:“这凌月总是碍着我的眼。”

现在刘冀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木牌上,像在掂量什么。李哥赶紧递烟,悄悄对刘冀说:“刘总放心,她那货没有好成色,批发商那边我打过招呼。”凌月无意他们说些什么,用心整理着自己的铺子。

手机震动,是蒯文的消息:“六点在市场门口等你,带你去新公寓。”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指尖在“新公寓”三个字上停留一会儿,像触摸在一块陌生的石头上。上周他说搬了家,在开发区的新楼盘,一百多平,带落地窗。“以后你不用摆摊了,”他在电话里说,“我养得起你。”

她当时正蹲在地上捡水晶饰品,一颗白水晶的尖头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我自己能行。”她答。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却传来叶蓁蓁的声音:“蒯老师,稿子改好了吗?”然后是蒯文匆忙的一句应付,“晚点说”,电话就挂了。

正午的太阳晒得市场的铁皮棚发烫,凌月把最后一块紫水晶摆好。晶体里的绵体像流动的云,是她托人从东海市进的货,进价比上个月涨了三成。批发商说,好货都被“大客户”订走了,“人家要做高端礼品,不在乎价钱”。凌月摸了摸紫水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天,蒯文在东海市海边给她读诗。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忽远忽近:“贝壳把海浪的话刻进骨头里,黑夜也能听见海的心跳……”当时他们各握着那两片“海”与“岸”的贝壳,他说他要写《浮城掠影——海的组诗》,写“所有被囚禁的海浪,都在等待涨潮的自由”。

“老板,你这石头真能招财?”一个老太太蹲下来,指着块黄水晶问。凌月微笑:“心诚就灵。”老太太掏出钱,嘴里念叨着“政策好,儿子要开自己的工厂了,求个大吉大利”。凌月把水晶包好,抬头看见李哥正往玻璃仿品上贴“招财纳福”的标签。这时,刘冀的车刚驶出市场,尾灯在人群里闪了两下,像颗淬了火的钉子消逝在拐角。

下午三点,批发商的电话来了,语气急冲冲的:“你订的那批白水晶,被人截胡了,对方出两倍价。”凌月捏着手机,听见对面传来李哥的坏笑:“让你买个球!”她挂了电话,把随身携带的贝壳掏出来放在水晶堆里。阳光反射贝壳的光,在棚顶投下细碎的光斑,成了吹不散的浪影。

五点半,凌月开始收摊。木托里还剩大半水晶,月光石的青白,紫水晶的深紫,在暮色里像默哀一样站立。张婶路过,叹口气:“要不,你也进点李哥那货?大家都在赚快钱,良心值几个钱?”凌月把贝壳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看见蒯文的车停在市场门口,黑色的轿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她背起包走过去,车玻璃降下来,蒯文穿着件灰色衬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表——叶蓁蓁送的,上次笔会她特意炫耀:“瑞士机芯,配蒯老师的气质妥妥的。”“上车,带你去看看新家。”他说。凌月摇头,“我今晚要盘点货,不去了。”

“又耍性子?”他皱起眉,“我那房子有个大阳台,你可以把水晶都摆那儿,自己欣赏就够了。”“我的水晶得卖钱,”凌月摸了摸帆布包,贝壳硌着手背,“在屋里待久了,会闷死的。”

叶蓁蓁的声音突然从副驾传来,她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凌小姐是怕生吗?我也在呢,正想跟你探讨水晶的事呢。”凌月这才看见副驾上坐着的叶蓁蓁,穿条红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条玻璃仿水晶项链,在暮色里闪着晶莹却不剔透的光。“不用了。”凌月后退半步,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我自己能照顾好我的......水晶。”

蒯文的脸色沉下来:“凌月,你别不给一点儿面子。”叶蓁蓁赶紧打圆场:“蒯老师别生气,凌小姐可能是累了。要不我们先去吃饭,下次再请凌小姐?”她的手搭在蒯文的胳膊上,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像要掐进他的肉里。

凌月转身往市场里走,背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没回头,走到自己的摊位前,蹲下来捡地上的水晶碎石。一颗玲珑的紫水晶滚到脚边,她捡起来,对着路灯看,绵体在光里流动,像蒯文当年没写完的诗行,凌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远处传来夜市开卖的喧嚣,烤串的油烟味飘过来,混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凌月摸着那块贝壳,薄暮里,内侧的“自由”二字模糊不清,却比任何时候都烫手,向她提示着海潮声声,她知道,有些浪,已经拍不到这里了。

省刊的诗歌笔会设在开发区的迎宾馆,朱红色的地毯从大堂铺到宴会厅,踩上去像陷进退去海浪的滩涂。蒯文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叶蓁蓁在旁边帮他拽了拽西装下摆:“蒯老师,您今天这首《特区晨曲》,肯定能震住全场。”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领口,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和他新公寓里的香薰一个味道。

“别乱说话。”他推开她的手,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颧骨比去年高了些,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像被砂纸磨过的石头,少了棱角,也失了光泽。口袋里的钢笔硌着胸脯,是叶蓁蓁送的,笔帽上镶着颗玻璃仿水晶,阳光底下能晃花眼——她说“这叫改革开放的光芒”。

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桌子上摆着刚买来的鲜花,花瓣上沾着晨露,像凌晨苏醒的海浪泛着微光。蒯文刚坐下,就有人过来敬酒,是开发区的宣传干事,手里举着玻璃杯:“蒯老师,您那首《塔吊颂》写得太到位了,‘钢铁的脊梁撑起明天的希望’,我们书记都说好!”叶蓁蓁赶紧站起来,替蒯文挡酒:“王干事别敬了,蒯老师待会儿还要朗诵呢。”

蒯文笑了笑,没说话。他看见角落里坐着个穿棉布衬衫的人,是凌月。她来得悄无声息,帆布包放在脚边,手里捏着个保温杯,眼神落在窗外——那里正在盖新的写字楼,脚手架像巨大的蜘蛛网,罩住了半边天。

叶蓁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撇了撇:“凌小姐怎么穿这个就来了?领导都在呢。”蒯文没接话,想起早上出门前,凌月发来的短信:“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是你的诗会。”他当时回了个“嗯”,现在看着她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扫兴。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响起,叶蓁蓁推了他一把:“到您了,蒯老师。”他站起身,掌声像潮水般涌过来,有着大海的气势。走上台时,他看见凌月抬起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在灯光下泛着白,是块贝壳。

“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新作《特区晨曲》。”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开篇的句子在舌尖滚了滚:“塔吊是你笔直的诗行,厂房是你押韵的合唱……”台下的叶蓁蓁听得眼睛发亮,手指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王干事禁不住鼓掌,巴掌拍得通红。

念到中段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凌月身上。她正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贝壳,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像当年在东海市海边,她蹲在礁石上看浪花的样子。那时候他写《海的组诗》,她就这么听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带着咸涩的味道。

“……让我们举杯,歌颂特区沸腾的朝阳!”最后一句念完,掌声雷动。叶蓁蓁冲上台,递给他一束红玫瑰,花瓣上沾着水珠:“蒯老师,您写得太棒了!特别是‘霓虹是伟大时代的眼影,特区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太有画面感了!”他接过花,花瓣上的水珠打湿了衣衫,洇出一大片海雾的影子。

轮到叶蓁蓁发言时,她特意走到凌月面前,把笔记本递过去:“凌小姐,您看我这句‘牢笼也能开出花’怎么样?蒯老师说很有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意蕴呢。”凌月不知道波德莱尔是谁,手里的贝壳被攥得发白:“我不懂诗,”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蓁蓁脖子上的玻璃项链上,“但我知道,假花是开不出水晶的色彩。”

叶蓁蓁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凌小姐真会开玩笑。”蒯文走过来,把凌月往旁边拉了拉:“别胡说八道。”凌月甩开他的手,帆布包往肩上一甩:“我该回市场了,晚上还要熬夜市。”

“我送你。”蒯文说。叶蓁蓁赶紧道:“蒯老师,待会儿还有座谈会呢,王干事说要跟您聊聊专栏的事。”他看着凌月的背影,她正穿过人群往外走,帆布包上的拉链在灯光下闪了闪,像倔强的星光。

座谈会开到一半,蒯文借故溜了出来。迎宾馆门口的喷泉喷着水,水花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摔碎的玻璃。他给凌月打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里却响起夜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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