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深秋的南头市场,咸腥的海风裹着龙华工业区的化纤味,在摊位间辗转穿梭。凌月的水晶摊像块突兀的礁石,被周遭喧嚣的服装摊、电子摊挤压在角落。此刻这礁石正淌着血——玻璃柜台裂成蛛网,紫水晶手链散落在地,被带泥的皮鞋踩成齑粉,连摊前挂着的“天然水晶”木牌都被踹断了支架,斜斜地倚着铁皮货柜,像只折了翅膀的海鸟。

“凌小姐,不是我不给你开绿灯。”市场管理员商某的鳄鱼皮带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用指甲盖刮着制服上的污点,“刘老板的‘利达实业’刚给市场捐了台全新的X光安检机,就在东门入口那儿。你这摊子......下次注意点吧。”他转身时,凌月看见他后颈的痦子上粘着片头皮屑,和1983年她刚进东方红纺织厂时,那个给刘德开车门的司机后颈的痦子,长得一模一样。

供货商覃轩的仓库在龙华镇的旧工业区里,铁门锈得能揭下整片红漆。凌月摸到门环时,听见里面传来撕纸的脆响。“凌月你咋来了?”覃轩的衬衫第二颗纽扣掉了,用根白线胡乱系着,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昨天刘冀带了个穿中山装的来,说是龙华纺织的副总,手里捏着我三年前的进货单——那时候我从厂里批的棉纱,发票抬头开的是‘福利厂’。”

仓库角落堆着半人高的纸箱,上面印着“龙华纺织有限公司精梳棉纱”。覃轩突然压低声音,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刘冀的人现在天天守在龙华厂附近,把发往香港的棉纱截下来,换个包装就说是‘利达实业'的货。上周我亲眼看见,三集装箱的埃及长绒棉,报关单上写的是‘化纤废料’,直接拉去落马洲了。”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仓库的窗户震得嗡嗡响,凌月想起父亲说过,1976年东海市的火车也总在半夜鸣笛,像在哭。这些似乎有着同样的默契与关联。

第七次报警时,派出所的吊扇正咔哒咔哒转着。年轻民警的指甲缝里嵌着烟油,他把凌月的报案材料折成小方块,塞进标着“民事纠纷”的铁皮柜:“利达实业是区里的重点引进企业,是特区的窗口,上个月刚和东南亚的公司签了五百万的合同。你说他们砸摊?谁看见了?”办公桌上的台历用红笔圈着“11.8”,旁边写着“龙华纺织改制座谈会”,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的沙画。

深夜的深圳河泛着墨绿色的光,对岸香港的霓虹灯在水里碎成光斑。凌月蹲在河堤上,把铁皮饼干盒里的材料摊开:利达实业的海关报关单复印件(进口棉纱的数量与龙华纺织的出库单差了整整四十吨)、香港离岸公司的注册信息(法人姓名是个英文名,其实拼音是“Ji Liu”)、还有张泛黄的照片——1992年刘冀在深圳湾大酒店和龙华纺织的王副总碰杯,两人身后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前口袋露出半截工作证,印着的烫金字样照片里不太清楚,但凌月认识那人便是刘德曾经宴请的王主任,现在某省“企业改制领导小组”。这些材料都是从深圳海关一位王科那儿查到的,1993年出狱时,那位一直关心凌月的王管教把蒯文代转交的诗歌集放在她的手上,并塞了一张字条给凌月:“锅炉房的老王哥退休了,他儿子在深圳海关工作,知道你要去深圳,把他的地址给你,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凌月默默地合上这些材料,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脉络,那些线条逐渐地勾勒出了一幅拼图:东海东方红纺织厂——利达实业公司——龙华纺织——香港——东南亚。风掀起凌月的衣角,露出腰侧的疤痕。那是第一年在看守所被狱友用磨尖的牙刷柄刺的,当时血浸透了粗布囚服,她咬着牙数到一百二十下才晕过去,后来是王管教护住了凌月。他找凌月谈心,了解到凌月所经历的一切,并对凌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从那之后,他会明里暗里地帮助凌月,成了凌月与蒯文之间信息纽带。1986年蒯文从外地的劳动工厂返回,王管教为他们创造了很多见面的机会,给凌月带来了生存的希望。

到1990年的探视日,蒯文发表了第一本诗集《浮城掠影——海的组诗》,隔着玻璃递来的诗集封皮上,有行熟悉的字迹:“像礁石一样,沉默但坚硬;如海浪一般,自由且奔放。”那时的字迹还带着东海市海浪的韧劲,如今在深圳的某些报纸角落,同样签名的笔迹已变得油滑,字里行间全是“资本浪潮”“商业机遇”,连提及“海”时都带着镀金的光泽——凌月上周在报亭见过那份《南方日报》,某篇署名的评论文章里写道:“东海市的浪”已化作“孕育财富的摇篮”,“情感的机床变成孵化财富的温床”。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像在辨认一块被打磨得面目全非的水晶,本真已变成粗糙而做作的雕饰。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凌月去了华强北的水晶市场。一个摊位的黄水晶摆件让她停住脚步——晶体内的气液包裹体像极了东海市的浪涛,摊主说这是“东海水晶市场的特供原石”,“最近有个诗人总来这打听,说要雕刻成‘商海扬帆’的摆件增送赞助的老总”。会是蒯文吗?凌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晶莹剔透的水晶承载太多的意蕴与美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更有意义的是水晶所代表的纯洁和光明。她的指尖抚过晶面,突然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东海市滩涂上散步,会偶尔捡到的水晶原石,那些未经打磨的石块上沾着海泥,洗净摆在案头,却比任何雕琢过的摆件都诚实可靠。而那些被浪潮改变的轨迹与命运,无论表面镀多少金水,内里的纹路终究还藏着不会骗人的模样。

绿皮火车驶离深圳站时,凌月从车窗看见利达实业的招牌立在龙华大道旁,鎏金的“利达”二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铁轨两侧的相思树往后退去,羽状复叶间的露珠飞溅起来,像无数颗碎钻。她摸出帆布包里的水晶原石,这是出发前从摊位剩下的水晶石中捡来的,石面上还沾着些被砸时碰撞的凹坑,但那里的纹路显得更有沧桑感了,晶体内的冰裂纹路在光里游走,像条从未被阻断的航道——她知道,有些较量才刚刚开始,就像水晶里的包裹体,再隐蔽也终将被光照亮。

东海市的秋雾总裹着铁锈味,连城纺织贸易有限公司的蓝玻璃幕墙被糊成块毛玻璃。凌月站在修饰的雕花铁门外,看门柱上新挂的铜牌——“省国企改制试点单位”,烫金的字被雾气洇得发暗,像块没擦净的墓碑。传达室的窗开着道缝,收音机里的淮海戏咿咿呀呀,在空旷的厂区里荡出回音,惊起墙根的麻雀。

“找谁?”窗缝里探出颗脑袋,头发像堆被海风吹乱的枯草,左眼的白眼球比黑眼球多。是老张头的儿子张明,听老张头说过,小时候滚着铁环奔跑在厂区柏油路上,当年车间里打篮球的挺拔青年,那个曾经对着大海喊叫“虽隔千万里,我要去看看”的青年,如今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

“我找老同事。”凌月往屋里瞥,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大众电影》,刘晓庆的红裙子被苍蝇屎点缀出一朵黑牡丹。“你是张师傅的儿子?”凌月一问,才知道老张头前年走了,为了给儿子洗清冤屈没少上访,还好国家政策给力,给他被打成反-革-命的儿子平反,并且赔了一小笔钱。他的儿子从狱中出来就顶了老张头的班,不久,老张头由于操劳过度撒手人间,老伴因多年思念儿子也早早地哭瞎了双眼。凌月不禁一阵唏嘘,感慨世间的万般无常与人间无尽的悲凉。

“都走了。”张明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指甲抠着收音机旋钮,“王会计去扫大街,张姐在菜市场杀鱼,赵师傅......上个月喝农药走了。”他突然咧开嘴笑,露出颗发黑的门牙,“就我好,守这传达室,一个月三百二,饿不死。”厂区深处传来货车发动的闷响,张明的目光直得发光,死死盯着那辆集装箱卡车——车身上“利达实业”四个字被雨水冲得发淡,像块褪色的补丁。

去苏曼母亲的家要穿三条窄巷,墙根的阴沟淌着泛绿的污水。出狱那时,苏曼对她说不要管她,她自己也有罪。她的母亲在养老院,听说刘德在照料着,这也是苏曼没有上诉的原因,她知道自己怎么折腾也不会改变什么,还会连累到母亲。单元楼没有电梯,楼梯扶手铁锈般漆皮成片剥落,露出朽坏的木头。爬到三楼时,屋里传来含糊的呻吟,像只被捂住嘴的猫“呜呜”叫的。防盗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微微的尿骚味混着强烈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老太太蜷缩在藤椅里,头歪向一边,嘴角挂着涎水。帕金森病让她的手不停颤抖,怀里抱着个掉了胳膊的布娃娃,枯瘦的手指在娃娃脸上胡乱摩挲。“曼曼......冷......”声音含混不清,浑浊的眼睛扫过凌月时,突然不抖了,“红-卫-兵......别抓我......”她猛地把布娃娃往凌月怀里塞,身体像片落叶般剧烈摇晃。

一位五十开外的护工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不锈钢药杯。“每天都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她把药片碾碎了混进米汤,用勺子往老太太嘴里喂,“刘书记每个月让人送钱来,请的护工换了三个,就我熬得最久。”护工压低声音,像在表扬自己,“前儿她清醒时抓着我手说,曼曼是被人推下海的,就在纺织厂后面的坝头......说的跟真的一样。”凌月从苏曼那儿听说,1978年苏曼拿着刘德分给她的几万块钱,想远离刘德,远离那个充满伤痛的东方红纺织厂,在海堤上被刘德派来的人追赶,她一慌张就摔倒滑进了大海,被咆哮的海浪卷走,醒来时发现被一艘渔船救起,后来沦落在S市开了一个小卖部,没想到后来还是刘德以她母亲为诱饵找到了她。窗外的雾漫进来,落在老太太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浸满沧桑的盐硝。

父亲的板车停在楼下老槐树下,车把缠着圈旧轮胎皮,是拉货时防磨的。“爸,您这腰......”凌月摸到车帮上的裂缝,听母亲说,去年冬天父亲拉三大包棉纱过立交桥,被辆桑塔纳别了下,连人带车摔在冰面上,阴雨天至今直不起腰。“没事,老伤了。”父亲假意地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搓搓,从车座下摸出个蓝布包,“你妈非让我给你的,说比银行存单靠谱。”

布包里是沓用红绳捆的一大摞钱,最大面额十块,最小的是一角纸币。“你妈说,1966年红-卫-兵抄家,把她陪嫁的旗袍搜出来,吊在院里老槐树上要烧,逼着她出来,说她是地主老财的女儿,要狠狠地批斗。”父亲的指甲缝嵌着黑灰,是搬煤块蹭的,“她藏在煤堆里才没被打死,我的腰被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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