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碾过铁轨的声响像支老旧的催眠曲,凌月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东海市的灯火在暮色里渐次缩小成星点。手提袋里的水晶原石硌着膝盖,那是一直随身携带不断提醒她将要做点什么的警石——半块缠着棉裂的白水晶,像裹着层朦胧的雾,在颠簸中偶尔透出微光;而那块同时也深藏在身边的贝壳——隐约可见的“自由”二字难以磨灭,则反复告诫她那些曾经的过去,不可忘却。车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打转,掠过车窗时,影子在她的《天然水晶鉴赏大全》上投下细碎的晃动感,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击书页。自从1993年在深圳华强北市场销售水晶以来,她便反复琢磨那晶莹剔透的石头,看着那些奇妙的光彩、棉絮一样的碎裂在晶体中游走,被它们深深迷住了。在张姐出租屋的每个夜晚,她用细笔反复去描摹水晶的纹理,设计符合它们的最佳形态,想象着属于它们的最美好的存在。
“吱呀”一声,上铺的铁架晃了晃。凌月翻了个身,指尖在书脊上摩挲出细微的声响。书页间夹着那张华强北的摊位收据,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三个月前她在那里摆过摊,二十块钱的水晶手链被人挑挑拣拣,有次遇到暴雨,装货的纸箱泡得发软,水晶珠子滚了满地,她蹲在水里捡了整整半夜。此刻,凌月为那些水晶珠感到可惜,好端端的水晶石磨出这些圆润的小球,如此普通和圆滑,失去了它们特有的灵性,廉价地挂在脖子间、手腕上,默然无语。
倦意漫上来时,车厢顶灯忽然暗了。她看见那一块白水晶浮在眼前,棉裂里渗出银蓝色的光,顺着纹路织成张网。无数水晶从网眼里涌出来:紫水晶簇像炸开的葡萄,沉甸甸地坠在虚拟的岩壁上;黄水晶柱叠成金字塔,塔尖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还有种从没见过的红水晶,里面游动着细碎的光斑,像被困住的星光。一个穿蓝布工装的老人背对着她,正用凿子敲块巨大的水晶原石,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睁眼。
对面铺位的大妈打着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枕头上。过道里的夜灯映出个微微佝偻的身影,一位60岁开外的老人扶着栏杆喘着气,花白的头发沾着点雪粒——车过淮河时,外面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姑娘,能不能跟你换个铺?”他手里捏着张上铺票,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我这老骨头,爬上去怕是要散架。”他的制服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口别着枚铜质徽章,上面的“中国外交”几字被磨得只剩个轮廓。
凌月腾地坐起来,把枕头往行李架上塞:“您睡下铺吧,我年轻,没事。”老人要把补的五块钱差价塞给她,被她按住手。那双手粗糙得有点像树皮,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指甲却修剪得异常整齐,闪着微光。“我叫侍中冠,从北京回老家广东,一路上坐着,大半夜了想睡会儿。”老人往搪瓷缸里倒着热水,白雾模糊了眼镜片。凌月与老人聊了一阵,知道他原是中国驻外商务专员,本该60岁退休,但由于使馆工作的需要,65岁才得以延退,这不,刚在北京外交部办了手续,一路向南回广州老家。
“看你总翻这书,也做水晶生意?”凌月把书递过去,书页里掉出张她设计的草图:用紫水晶雕的十二生肖,鼠的尾巴缠着串小铃铛,牛的犄角嵌着细碎的黄水晶。“以前在深圳卖过饰品,想回老家东海做点不一样的,这又要回去了。”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防护林,树干在黑暗里连成道模糊的墙,“就是总觉得,水晶不该只用来穿手链。”她想起有次在深圳博物馆,看到件清代的水晶鼻烟壶,壶身上的花纹细得像头发丝,当时就觉得,这石头里藏着的不只是光,还有手艺。
侍中冠的手指点在书页上的伟人水晶棺图片:“知道这棺材的水晶哪来的吗?你老家东海的。”他呷了口茶,茶梗在水里竖起来,像根小小的水晶柱,“76年我在外交部当秘书,被借调跟着专家去选料。那矿洞深得能听到地下河的水声,矿工们腰上系着绳子悬在岩壁上,凿子敲下去,水晶的回声能震得人耳朵疼。”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有块原石里裹着片枫叶,据说是几十万年前被裹进去的,现在还跟刚落的一样。当时专家说,这叫‘时间的琥珀’。”
凌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种莫名的震动。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水晶市场,有个摊位摆着块“水胆水晶”,里面封着汪清水,晃一下能看见涟漪。当时她以为是老板灌进去的,现在才知道,那是亿万年前的雨水,被水晶牢牢锁在里面,成了永恒的秘密见证。“东海的水晶,在国际上都有名。”侍中冠翻到书里的矿产分布图,用指甲敲着“东海市”的位置,“乌拉圭的紫水晶是酒红色,巴西的黄水晶透着金,可要说纯净度,还得是东海的白水晶。当年做水晶棺,挑了整整三年才凑够料,一点杂质都不能有。”
“国际上更认南美的水晶。”侍中冠从皮包里抽出张照片,巴西的矿场在夕阳里像片金色的蜂巢,矿工们背着装满水晶的藤筐,踩着矿石堆往卡车走。“乌拉圭的紫水晶带点酒红色,巴西的黄水晶透得能照见字。但要说工艺,还是咱们东海的巧。”他指着书里的水晶佛像,“你看这衣纹的弧度,得用超声波刀一点点修,力道重了会裂,轻了没光泽。有次我在巴西的水晶市场,看见个当地人尝试雕琢的观音像,衣摆是直愣愣的,哪有咱们的灵动?最好的雕工在中国,最好的工艺出东海。”
后半夜的车厢格外静,只有铁轨的“哐当”声伴着他们的谈话。凌月忽然想起深圳暴雨那天,有个戴佛珠的老太太蹲下来帮她捡珠子,说水晶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帮你”。当时她只当是安慰,此刻看着侍中冠镜片后发亮的眼睛,忽然信了这话。老人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块拇指大的紫水晶,水晶里有道笔直的棉裂,像条藏在里面的发线。“这叫‘天使的发丝’,巴西人说能带来好运。”他把水晶放在凌月手心,冰凉的石头渐渐被体温焐热,“咱爷俩有缘分,这个送给你。做水晶生意,得先懂它的脾气。”
天快亮时,侍中冠睡醒了,他从公文包翻出本烫金证书,封皮上的“中国驻巴西大使馆商务专员”字样已经褪色。“退下来前,促成过笔大生意:从乌拉圭进口了三百吨紫水晶,全是东海的商人接的。”他把张名片递给凌月,边角印着朵木棉花,“明辉,东海水晶协会的副会长,现在在广州参加广交会。他父亲是当年采水晶棺原料的老矿工,你该见见他们。”他在名片的背面用铅笔写了行小字:“明老的矿洞里,有块‘水晶王’,七米长,见过的人都说像块冰。”
车过珠江大桥时,凌月趴在栏杆上看日出。橘红色的光漫过江面,把侍中冠的白发染成金的。她摸出手机,给东海的老同学发消息:帮我打听下明辉的公司。指尖敲在屏幕上,忽然觉得那半块白水晶在包里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桥下的江水翻着浪,她想起侍中冠说的,水晶的形成要经过亿万年的地质运动,高温高压下,二氧化硅分子才能慢慢结晶。或许人也一样,得经过些打磨,才能长出自己的形状。
广交会的展厅像座水晶迷宫。凌月站在明辉公司的展位前,盯着块半人高的紫水晶摆件:雕的是万里长城,城墙的砖缝里嵌着细小的LED灯,亮起来时,整座城像浮在星光里。“这创意不错吧?”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朝她伸手,袖口露出块水晶表,表盘里嵌着片极小的水晶簇,秒针走过时,簇尖的光会跟着晃。“我是明辉。”
他比凌月想象的年轻得多,眼角有几道笑纹,说起话来总带着点兴奋的劲儿,像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我爸昨天还念叨,当年保护水晶原石,被红-卫-兵用皮带抽得后背全是血。”明辉指着展柜里块带裂纹的原石,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却在射灯下透出种温润的光,像浸在水里。“就这块,他藏在炕洞里才保住的。后来专家来看,说里面能出三块一级品。我爸说啥也不肯切,现在就摆在展里当宝贝,摆在厂里当念想。”
凌月把背包里的设计图摊在展台上:佛教题材的水晶念珠,每颗珠子上刻着不同的经文,转动时能看到“卍”字在光里流转;世界杯主题的水晶足球,表面的纹路用激光雕成足球场的草坪,球门的位置嵌着两粒红水晶,像两颗等待射门的球。这些是凌月着意准备的,有的还让电脑公司做成了成品图,“我想把东海的白水晶和南美紫水晶混着用。”她指尖划过图纸,“比如做个水晶奖杯,底座用东海的水晶柱,上面镶乌拉圭的紫水晶花,柱身上刻着获奖者的名字,用激光打在水晶内部,永远磨不掉。”
明辉忽然拍了下桌子,震得展柜里的小摆件微微作响:“上周刚接到个订单,要给寺庙做套水晶供具。你这设计,比厂里老师傅的强多了!”他从抽屉里翻出串手链,黑曜石珠子中间夹着颗蓝水晶,水晶里的棉裂像朵小小的云。“这叫‘药师珠’,巴西那边的神父都爱用,说能安神。上次有个客户说,戴着它睡觉,梦都变清晰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啊,是水晶的震动频率让人放松,跟灵性没啥关系,可人们就信这个,咱们做这行,得懂点心理学。”
展厅的中央空调吹得人发冷,凌月却觉得浑身发热。她望着窗外的广州塔,塔身的彩灯在玻璃幕墙上流动,像条巨大的水晶柱。侍中冠说过,水晶的硬度是七,比钢铁软,却比玻璃硬。她想,或许人也该像水晶,得有点韧性,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才能经得起打磨。明辉正跟客户打电话,声音里满是笑意,挂了电话冲她扬了扬手机:“巴西那边回话了,说你的紫水晶十二生肖,他们要订两百套!”
凌月摸出侍中冠送的那块紫水晶,阳光透过展厅的玻璃照在上面,“天使的发丝”棉裂在光里亮得像根银线。她忽然明白,自己要找的不只是门生意,更是种把家乡的石头变成故事的方式。就像这水晶里的棉裂,本是瑕疵,却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明辉的越野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凌月看见矿洞门口堆着堆废石料,阳光照上去,碎水晶的反光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有个穿胶鞋的小孩蹲在石料堆旁,手里举着块巴掌大的白水晶,正对着太阳看,水晶的光斑落在他脸上,像贴了片银色的花。“吴工,把安全帽给姑娘拿一顶。”明辉朝洞口喊着,一个黑瘦的汉子探出头来,工装裤的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道长长的疤,像条干涸的河床。“这是吴师傅,在矿上干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闻出哪块石头里有水晶。”
矿洞里比想象中暖和,岩壁上嵌着星星点点的水晶,像被冻住的雨滴。吴工用矿灯照着块半露的白水晶,水晶的断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六棱柱的棱角分明得像被刀削过。“这叫‘山炮’,得慢慢凿,急了就崩。”他手里的凿子轻轻敲下去,“笃、笃”的声响在矿洞里回荡,水晶的碎屑像雪花落在凌月的鞋上,“明老板他爹当年就在这洞子里,红-卫-兵来砸水晶,他抱着块原石就往矿道里钻,被棍子打得头破血流。原石保住了,他脊梁骨差点被打断,现在阴雨天还疼得哼哼。”
凌月摸着冰凉的岩壁,指尖触到处微微凸起的地方,用矿灯一照,竟是块嵌在岩石里的紫水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亮得像颗紫色的星星。“东海矿紫水晶不多,这叫‘伴生矿’,跟石头长在一起的。”吴工的凿子在旁边轻轻撬动,“明老板小时候总来矿洞,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他爹骂他瞎捣乱,结果他还真敲出块紫胆水晶,现在摆在他办公室当镇纸。”凌月忽然觉得那些水晶有了温度,它们不只是矿石,更是一代代人的日子,被凿子敲进了石头里。
成立了水晶工艺工厂以来,凌月每天都是这样忙碌不停,有明辉的帮助,她觉得再大的困难也不是事儿。回到厂里时,会计正抱着账本发愁,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怎么也算不平。“明总,乌拉圭那批货的保险理赔还没下来。”仓库里堆着半空的木箱,木板上还留着海水浸泡的痕迹。明辉踢了踢一个裂开的箱子,里面露出些紫水晶的碎块,边缘还沾着细小的贝壳。“船触礁那天,我在广交会接到电话,手直抖,把客户的样品都碰掉了。”他捡起块碎水晶,对着光看了看,忽然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131xs.x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