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身子时好时坏,并未因新朝的安稳而有起色。

她像一架旧琴,虽勉强能奏出清音,但弦已松,木已朽。

咳疾缠身,畏寒惧风,入了秋便难得离榻,地龙烧得再旺,她的指尖也总是冰凉的。

徐竖的须发更白了,眉头也皱得更深。药方换了又换,药材皆是天下难寻的珍品,可终究只能延缓,难逆天命。

萧望卿批阅奏折的御案,早已稳稳当当地挪到了她外间的暖阁。皇帝陛下处理朝政的间隙,总能听见内间低抑的咳嗽声,那时朱笔便会顿住,直到咳声渐歇,才又继续落下。

他黏她黏得厉害。

若非必要朝会,几乎寸步不离。大臣们早已习惯在禀报时,偶尔听到内间传来轻缓的呼吸或翻书声,也习惯了陛下时常心不在焉,目光总往那垂落的珠帘瞟。

秋雨渐沥,沈知微精神稍好,披着厚毯靠在窗边软榻上,看庭中残桂被雨打落,碎金铺了一地。萧望卿坐在不远处,正蹙眉批着一份关于边市税收的奏疏。

沈知微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萧望卿立刻抬头:“怎么了?”

“想起殿下……先太子当年,也总为边市税额与朝臣争执,”她弯着眼睛,语气平淡,目光仍落在窗外,“他总想压得太低,示恩于蛮族,以求边陲暂安。”

萧望卿放下笔,走到她榻边坐下,极其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暖着。

“皇兄惯会用怀柔之策,”他哼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却又迅速压下,只低头揉着她的手指,“殊不知边患如疥癣,暂安必生大乱。以战止战,以利固边,才是长远之道。”

沈知微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近来时常如此,会忽然想起一些关于萧翎钧的碎片,无关爱恨,只是忽然记起,便随口说了。

萧望卿起初会紧张,会绷紧下颌,眼底沉得吓人。后来发现她真的只是想起,并无追念之意,便也只默默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努力试着将那些属于皇兄的痕迹,一点点用自己的存在覆盖掉。

沈知微自己倒很平静。没事的时候,她会靠在窗边,看庭院鸟雀落上枝丫,又四散而去。

偶尔想起萧翎钧,也不是想起那些阴谋算计,想起他最后近乎疯魔的掌控。她想起的,往往是很多年前,东宫书房里,那个还会因为她一句夸奖而耳根微红的少年储君。

想起他握着她冰凉的手,一笔一划向她求教策论文章。

想起地牢阴冷,他脱下狐裘裹住她颤抖的身躯,说别怕。

记忆被时光滤去了尖锐的棱角,只剩下模糊而温软的轮廓,搁在角落,落着灰,偶尔被目光拂过,泛起一点微茫的光。

萧望卿大半时间都耗在她处理公务的偏殿,美其名曰共商国是,实则往往是沈知微批阅奏章,他就在一旁看着,或是研磨,或是递茶,像个沉默且笨拙的书童。

他如今已是真正的九五之尊,眉宇间积威日重,朝堂上杀伐决断,无人敢直视其锋。可一到沈知微面前,那点在北疆磨砺出的冷硬便荡然无存,时常显得无措。

沈知微咳嗽久了,他便坐立难安,眼神惶惶。

沈知微若因精力不济伏案小憩,他能屏退左右,一动不动地在旁边守上两个时辰,连呼吸都放轻。

他甚至开始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偏方,祥瑞吉物,一股脑送到她面前,也不管是否合乎药理,只巴巴地看着她,盼着她能露出一丝笑意,或点头说一句尚可。

这日,他又捧来一个锦盒,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尊雕工粗糙的猫像,材质似木非木,似石非石,透着股古朴诡异的气息。

“这是?”沈知微拿起那尊不过巴掌大的小猫端详,它与她四目相对,面目模糊,唯有眼睛处嵌着两粒幽黑的石子。

“母族那边…前日递了信来。说是族中供奉的那位古神,近日祭坛常有异动。族老们传言,或是神明垂怜,”萧望卿说得有些含糊,眼神飘向别处,“他们说,供奉此神,可……可涤荡罪孽,予人重来的机会。”

他说完自己先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真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神像底座:“荒诞不经之说,朕本不想拿来扰你。只是…万一呢?”

沈知微放下神像,目光掠过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的青黑。她想起静姝偷偷告诉她,陛下近来常于深夜独自在宗庙中枯坐,有时一坐便是整夜。

她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是天子,天子代天牧民,何需求助于异域小神?至于罪孽……真要论罪,臣算计倾轧,桩桩件件不比陛下少上多少。”

“神明若真有眼,怕也懒得分辨你我谁更该死些,”她顿了顿,微微侧头,“活着的人好好活着,便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求神问鬼,不如问心。”

萧望卿沉默下去,许久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将那神像默默收回盒中,不再提及。

偏殿内一时只闻沈知微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萧望卿并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个位置,坐到离她软榻不远处的窗下,拿起一本她批阅过的奏折,看似翻阅,目光却久久未动。

沈知微批完最后一本,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她抬眼,正看见自家陛下对着那本奏折发呆的侧影,竟无端看出几分可怜。

像只被雨淋湿了皮毛,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大型犬。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唇角便真的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萧望卿似有所觉,猛地抬头,他眼底那点未来得及掩藏的惶然被她瞧个正着,下意识便想别开视线,却又强自忍住,只喉结微动:“可是累了?歇一会。”

沈知微朝他伸出手。

萧望卿一怔,忙起身过去,半跪在榻前,将她微凉的手合入自己掌心,小心暖着:“要什么?茶?还是冷了?”

她摇了摇头,指尖在他掌心极轻地挠了一下。

“陛下,”她笑道,“奏折拿反了。”

萧望卿耳根蓦地一热,回头瞥向方才搁下的那本奏疏,果然倒置着,他竟对着反着的字发了半晌呆。

一丝窘迫爬上眉梢,他抿紧唇,默不作声地将她的手拢得更紧些,仿佛这样便能将方才的失态遮掩过去。

沈知微任他握着,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萧望卿的触碰从无关情欲,她起初还不适应,逐渐也习惯了。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窗外细雨敲檐。

她轻声道:“陛下,臣若走了…”

萧望卿猛地攥紧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又惊觉失态,慌忙松开,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红:“不准说。”

他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日长街血战,踏着尸山将她抢出时都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

沈知微沉默地看着他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不是身体的倦,而是心倦。那些算计、担忧、对身后事的种种安排,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分量。

她反手,用尽此刻能聚起的一点气力,回握住他颤抖的手指。

“好,那就不说。”

萧望卿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脱力般将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呼吸沉重而潮湿。

“朕,”他声音闷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含糊不清,“朕让人新寻了些上好的银炭,地龙今夜会烧得更暖些。徐竖说冬日将至,需得格外仔细。”

他絮絮地说着这些琐碎的安排。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指尖在他发顶轻轻拂过。

深冬的雪在夜间悄然而至,清晨推窗,外面已是琼装素裹。

沈知微难得睡了个安稳觉,醒来时听见外间宫人扫雪的声音。她撑身坐起,透过窗隙看见一片皑皑白光,竟比往日精神好些。

“静姝。”她轻声唤。

小宫女忙掀帘进来,眼底带着喜色:“公子醒了?今日气色真好。陛下早朝前还来看过,见您睡着没让吵醒。”

沈知微笑了笑:“我想出去看看雪。”

静姝一愣,随即为难:“外头风大,徐院判说您不能受寒……”

“就一会,”沈知微望着窗外,“替我穿厚些。”

静姝拗不过,取来最厚的银狐裘,又塞了手炉,将她裹得严实,才小心扶到廊下。

雪光澄澈,映得她久未见日色的脸愈发透明。沈知微倚着廊柱,看小太监们将积雪扫拢成堆,轻声道:“都下去吧。”

静姝迟疑:“公子……”

“无妨,”她笑了笑,“我想独自待片刻。”

宫人终是退尽了,庭院空寂,只余雪落枝头的轻响。她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腰,狐裘下摆浸在未扫净的雪沫里,很快洇开深色。

她之前也是堆过雪人的,和小妹,和萧翎钧。

后来小妹不在了,萧翎钧也不在了。

她摇了摇头,佝偻着回忆雪人的堆法,隔着大氅捏出来一个人形,随后颇没公德心地折了梅枝插进雪人两侧做手臂。

……

她折了雪人左手的一半枝条下来。

左腕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无论是以前的沈伴读,还是现在的沈太傅,一直都是一个记仇的人。

不过报复方式非常幼稚。

毕竟她总不能对皇帝做些什么,国家安定,乐无央兮。

这样就很好了,将死之人别无所求。

这个国家经不起再一次的战火。

*

雪停了。

萧望卿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奏折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他抬眼望向内殿垂落的锦帘,那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无。

这安静让他心口一松,又隐隐泛起不安。

平日这个时候,她该醒了,总会有几声压抑的低咳,或唤静姝斟茶的微哑嗓音。

今日却太静了。

他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指尖撩开帘幔一角。

她不在榻上。

狐裘也不在。

萧望卿眉心一蹙,转身快步走向殿外。候在门边的内侍见状慌忙躬身,不及开口,皇帝已一阵风似的掠过庭阶。

然后,他看见了。

庭院东南角的梅树下,她裹着那件厚重的银狐裘,背对着他,像是在端详雪地里的什么。

新雪初霁,晨光稀薄,勾勒出她清瘦而不堪摧折的轮廓。

她面前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歪歪扭扭,插着两截梅枝作手臂。其中一截梅枝被折去了一半,断口新鲜。

萧望卿的脚步顿在原地。

“沈公子?”他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庭中风止,万籁俱寂。

萧望卿一步步走过去,他已经比沈知微高出许多,老皇帝给他取名望卿,为了让他谨记自己的身份,卑微到永远只能仰望九五之尊的位置,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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