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月间,国内外大事纷呈。
国内,第十一届亚运会在京隆重举行,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承办的大型国际综合性运动会,亚运热潮席卷全国,为展现良好的国际形象,举国上下数千万人慷慨解囊,以空前力度支持北京的城市建设和赛事筹备。莫道行与两位同学去了亚运村做义务服务员,在电话里说起,亚运村既没有志愿者餐厅也不提供盒饭,他们几百号人只好到外面打游击解决三餐,条件艰苦,精神上却格外充实。国外,局势风云变幻,十月三日,东德正式并入西德,分裂四十余年的德国终告统一,莫道言特意给德国导师和同窗发去贺信,衷心祝福他们迎来民族统一的历史时刻。
然而,沸腾的时代洪流并不能冲走个人的烦忧,当周围的人议论着邓亚萍斩获几枚金牌,海湾战争中“战斧”导弹的威力,或是兴致勃勃地刮着亚运会基金奖券的即开彩票时,陈觉遥像一块沉底的礁石,任凭时代的浪潮如何汹涌拍打,于她都无关痛痒。
反而是她本人,也成了大众议题之一。
短短半个月,她和曹聪扑朔迷离的绯闻就发酵得满城风雨,如果只是团内纠纷,陈怀礼夫妇或许还能找人通融平息事态,但要打点铺天盖地的八卦杂志却力有不逮,舆论愈演愈烈,从最初对这位年少成名的歌舞界女星引发的师生恋非议,渐渐变成了对其人品的质疑,有说她在艺校时就得了曹聪的“特殊关照”,才能有那么多演出机会,更有甚者在晚报副刊上写些不堪入目的揣测,并涉及到了市歌舞团的部分领导,市歌舞团紧急开会,在《西城日报》登了声明,暂停陈觉遥一切工作,《昭君出塞》改由其他女演员接棒演出。
佟语非无暇揣摩莫道言为何忽然变脸,他对外人只是冷淡,没到万不得已,连多说半句都嫌多余,在家里对她是反复无常,多数时候不说话,偶尔莫名热情,常伴着身体本能的作祟,她总不知哪句话又触了霉头,哪件事又踩了雷区,动辄招来他的冷言冷语。既然他不愿援手,她便自己想办法,提着时令水果和牛奶,一遍遍往陈家跑,一次吃闭门羹就两次,两次碰壁就三次……
终于在第六次迎来柳暗花明,见到了走出房门的陈觉遥。
“觉遥,你好些了吗?”
她将带来的新鲜枇杷放在了进门的五斗柜上,柜面堆了些报纸,虽然杂乱,但“道德沦丧”和“伤风败俗”几个黑体副标题,依然醒目得让人无法忽视。
陈觉遥精神受了重创,工作停滞,名誉扫地,整日足不出户,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却依然保持着舞者的个人形象,妆容精致,蔻丹猩红,讲话也中气十足:“特意来送健脾开胃的枇杷,是觉得我会茶饭不思忧郁至死?想落井下石看笑话,凭你也配?别像个狗皮膏药整天来烦我爸妈了,滚出去。”
陈怀礼放下手中的电器杂志,把老花镜往鼻梁下方推了推:“小佟是我们请进门的客人,事先也征求过你的意见,你如果没有心思好好说话,就回房休息。”
晏荌递给佟语非一瓶大白梨汽水:“这些日子天天有记者在胡同口蹲守,前天还有人扒着墙头偷拍,她是急的,小佟你多包涵。”
陈家父母对女儿的师生恋看法各执一词,陈怀礼将矛头直指曹聪,明知是高压线,还带着女儿往枪口上撞,以曹聪的年龄和身份,理应为这段感情负责到底,出声收拾烂摊子,而不是把陈觉遥独自推向风口浪尖。晏荌则强调女性要洁身自好,社会复杂,人心更复杂,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后果,这是人生的必修课。
佟语非喝着冰凉汽水,微笑道:“让我和她单独聊聊吧。”
陈觉遥的房间比想象中简朴,没有奢华的装饰,更像个舞蹈工作室,除了睡觉的那张床,全是和舞蹈相关的东西,衣柜里有演出服,墙角堆满了舞鞋和乐器,四面墙壁贴满不同年龄段时期的舞台照片,每张照片都是一个缩影,诉说着陈觉遥用十几年光阴写就的坚持与荣耀。
最醒目的是正对床头的一幅励志毛笔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落款是晏荌教授。
陈觉遥坐在床头,喝着啤酒,并不理她。
她站在那幅字前,缓缓说道:“我来不是看笑话的,不然在单位看小报就行了,找你目的很简单,你需要一个有力的传声筒,我需要一个成名的契机,仅此而已。”
陈觉遥放下啤酒罐:“你是变色龙吗?之前是谁装高贵说不要虚名,现在又来做讨饭婆,跟嗜血的秃鹰有什么区别?”
“秃鹰吃人不救人,如果你想继续消沉,自然可以赶我走,如果想打翻身仗,必须面对现实,你当然也能找别的记者合作,可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头条出卖你?我们之间还牵着莫家,至少我不会抹黑你,敢一起冒个险吗?”
“你两个月前还在认错别字呢,这险还用冒?”
佟语非从包里取出两份回形针别好的文稿:“这是我以前写过的一些文章,给你做个参考,还有一份是这次的专访方案,你看完如果觉得我水平不够,可以拒绝的,既然于心无愧,何不出面谈谈?也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都这个年代了,师生恋是禁忌,但罪不至死,不应牺牲掉一个演员的职业生涯。”
那篇方案她和程媛修过几次了,要追上谣言满天飞的速度,计划在一个月内出三篇稿子,第一篇是陈觉遥的来时路,聚焦成名历程,第二篇写戏里戏外,展现她和王昭君跨时代的对话,第三篇正本溯源,直面感情争议。
“我也曾失去过珍贵的东西且百口莫辩,记者的笔是刀,能伤人能护身。”她拿起桌上的铅笔刀,一把拽过陈觉遥的手,在食指划开一道细痕,鲜血立刻冒出,随后又在自己指腹一划,而后将两人的伤口紧紧相抵,重重按在稿纸上,鲜红的指印如血章般烙下,一同签下了一纸生死契,“我确实不喜欢你,但我会用好这把刀。”
陈觉遥猛地缩回手:“你的用好就是先拿我开刀?”开了眼了,真人不可貌相,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人,竟是个疯子,这么看跟莫道言绝配,陈觉遥倒吸了口凉气,从抽屉里拿出纱布,把手指缠好,“你失去了什么?”
“等你再次站到舞台上,我会告诉你答案。”佟语非拖来一张椅子坐下,翻着采访本,“还有个事儿得告诉你,乔卓群来找过我,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举报信不是乔卓成写的,是曹聪的同事艺管系的系主任做的,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曹聪这个月就该升副校长了,那人现在已经在副校长办公室办公了,曹聪为维护学校名声,引咎调职,去了溪山县郊区的一所小学教音乐课了,但也没那么顺,有些家长怕他带坏孩子……”
陈觉遥痴痴地扣着手指甲,睫毛颤得厉害,不知是为曹聪晚节不保而心寒,还是为错怪了乔卓成而懊悔,半响才低低地挤出一句话:“莫道言早说过了。”
“莫道言找过你?”
“他跟乔卓成什么交情,能看着他受委屈?事发第三天就查明白了,还仗着我的那点愧疚软硬兼施,非要我接受你采访,把你夸得天花乱坠,简直就是个卖瓜的王婆,不过我肯见你,不全因为他,谁让你像个苍蝇,赶都赶不走。”
“你跟乔卓成……和好如初了吗?”
“如初?如果哪天你发现莫道言根本不爱你,还能这样死心塌地吗?”
佟语非弯起唇角,目光静如深潭:“我早知道他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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