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影响到你吗?”话是这么说,可越雨却自觉地将斗篷解开挂在木架最上层,中间那层搭着一套白色锦衣。

裴郁逍坐到案后,手移至砚台,闻言朝她看去,屋内毫无遮挡,甫一侧首,越雨的身形就映入眼帘。

她正在解披风的系带。

手抬高时,宽敞的披风袖子及腰身处都显出几分空荡,衬得身形纤瘦。系带松落,越雨将披风往两肩拉,披风下不止单衣一层,但衣裳服帖得紧,挨着单薄的脊背,肩胛骨突兀地凸起,往下是被腰带勾勒的蜿蜒腰线。

褪衣的动作还在继续。

裴郁逍的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仓促转移,手中研墨的动作一滞,一滴墨飞溅至袖口,话语顿了顿,“不,不会。”

越雨将披风挂到架子上,视线又触及那件白袍,除了栖桥雨岸初遇以及今日,越雨极少见他穿得这么单调。

越雨心里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少将军不是钟爱花哨的衣饰吗?”

说完,连她都微微一怔。

裴郁逍没有立即回话,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回过头看她。

越雨穿的一身衣裳是极淡的无心绿,非竹非柳,近似三月春雨洗过的苔衣,或是日影晕染下渐浅的青萍。衣领处露出一截颈子,白肤与素衣相映,恰似玉色凝碧,又如冰下沉苔。

她昔日衣着酷爱深色,不是浓郁到滴翠的绿,就是幽邃到涌潮的蓝。今日一见却大不相同。

裴郁逍慢吞吞启唇:“越小姐不是钟爱深色的衣裳吗?”

越雨不置可否。

感情二人一个装华艳,一个装深沉。

裴郁逍又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看来我也不算了解你。”

越雨却摇了摇头:“少将军说的不错,我是钟爱深色系,今日这身是例外。”

这身衣裳是和虞酌一块选的料子,虞酌说她总穿得太深沉,让她挑个新鲜的,越雨从中选的便是浅绿色,和虞酌选的一样,还能当个闺蜜装。

所以裴郁逍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对的,比了解程度比不过他,那她反向比较不就比得过了吗?

他看起来对她更了解,而越雨一知半解,恰恰彰显了越雨的态度,反映了二人成亲之夜互相统一的初衷。

裴郁逍沉默下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游焕被他派去做事,唐或回到了军中,廨舍里没有外人,他的目光不必放在她身上,也不必与她交流过深。即便在家中,二人也是相对无言,他今日的行为却超乎了寻常,也脱离了最初引以遵循的口径。

他比想象中,要对她更为上心。

想到这点,裴郁逍淡淡“嗤”了一声,而那边越雨已经躺在榻上,被子几乎盖过下巴,双眼一闭,一副屏蔽干扰、与世无争的模样。

话题戛然而止。

床榻上散着淡淡的檀木香,粗绵织的被褥摸着糙些,盖在身上略带重量,但没有什么难闻的异味,反而有一缕清浅的寒香,以及一丝淡淡的桂花香。

怎么会有桂花香?

裴郁逍今早才睡过这张木榻,应当都是从他身上来的,前者是他一贯携着的干净清冽的气味,后者即便是桂花制得,也不像他会佩的香。想来极大可能是路过桂花树染上的。

两种香味无缝不入,钻进衣襟,越雨不由将棉被扯下来一些,呼吸新鲜空气。

榻板铺了一层薄毯,不算很硬实,只是陌生的气味和床榻,加上是他睡过的床,每一点都让越雨略微分神。

书案那头偶尔传来翻页的细微动静,整体环境偏向安静,越雨又实在疲累,知觉逐渐变弱,约摸过了一两柱香便睡着了。

裴郁逍不经意抬眼时,瞟见她安稳入睡的脸庞,碎发不安分地从鬓角钻出,打在眉睫上,惹得熟睡中的人不自觉动了动睫羽,秀眉蹙起。

裴郁逍的手动了动,又重新握起文册,默默收回眼,终是没有起身。

廨舍外,何簟阔步而来,刚过外门,便朗声喝道:“少将军!”

随后大大咧咧地踏进了屋内。

裴郁逍皱了下眉,起身走到屋门,步伐刻意压得很轻,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床榻,见越雨没有动,他便拉着何簟出了屋,顺带将门带上。

何簟通过裴郁逍的视线注意到了越雨的存在,当下挠了挠头,露出歉意的憨笑:“我不知道少夫人在这。”

裴郁逍提醒:“小点声。”

何簟抬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走到院前,裴郁逍才问;“什么事?”

何簟向他报备:“周曌找到了,他没逃,就是躲到了粮仓里。因为只是躲训练两个时辰,所以罚杖三十,没有牵连其他人。”

他看了看裴郁逍的脸色,继续道:“据我所知,他是反对擢锋营日常训练的,譬如今日就是觉着这个练法没必要。”

裴郁逍淡然回言:“那他应向左参谋谏言。”

目前大部分基础作训计划都是左淮荇拟制,裴郁逍只是补充建议。参谋是特批的一职,左淮荇是左相之子,看起来和裴郁逍差不多,都像不规不矩进来的官员。但是他军事方面的理论知识丰厚,草拟的训练内容综合全面,能短时间内提升整个营队的素质,可惜他们忽略了肃清军队作风。

何簟直言不讳:“可我觉着,军中对您的怨声更多。”

圣上建立铁翎营的初心是精简军队,整改拖沓作风,固本培元,铸就一支精锐军营。大营下分属两营,擢锋和淬锐。

淬锐营是从各地军营抽调的精壮,旨在淬炼锐卒,调动的将士皆为战功寥寥且品阶在七品以下。而擢锋营募民为兵,遴选新锐,供边患时临时调兵遣将。一干统领之职都是从边关调遣回京的良将担任。

淬锐是要训练进阶士兵,所有统领都是各辖的参将及副将级别以上,而擢锋营不同于淬锐营分布完善。

新卒入伍,先是统一训练,通过考练合格后才会择优分配,所以擢锋营中最初只有一位坐营官,也是士卒日常能见着的最高直属统领。

分派到擢锋营的两名把总与裴郁逍是同部的,其中一人是何簟,另一名叫罗临岳。且不说何簟与罗临岳军功累累,资历比裴郁逍深,却只能辅佐,光是裴郁逍此人就极其令众卒就不服。

这位坐营大人年仅十八却破例擢升坐营官,本事与品阶过高的官衔不符,在他们看来等同于越权行事。直白而言,裴家祖上与裴郁逍的父亲都是开朝以来战绩、地位最为显赫的大将军大元帅,而参谋军师又是左相之子。

众人对此不满也是应当的。

再说,擢锋初训一个月以来,裴郁逍几乎没干过什么实事,一会因婚事玩消失,一会新卒开训他躲懒,就算在旁督训也是百无聊赖地玩小刀玩箭羽。

比起他,那位左参谋都要认真些,日日拿着册子记录训练情况。

对此,裴郁逍尤为淡定。

何簟习以为常,却忍不住提醒:“莫玩得太过,这些人日后都是要上战场的。”

“我心中有数。”裴郁逍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走吧,过去瞧瞧。”

何簟正经不过一刻,笑着推了下裴郁逍胳膊,“你就放心留少夫人一个人?”

他们是好几年的战友,私下一贯如常相处,裴郁逍一脸莫名:“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还担心他在的话才会让越雨不自在呢。

谁知道她转眼就睡着了。

说晕就晕,说睡就睡,倒是和她的做法一样,说一不二。

何簟叹了口气,用可怜的眼神看他,还摸了摸他脑袋,“小裴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裴郁逍嘴角一抽,何簟已经很久没这么叫他,印象里只有刚进军营时被他们这么称呼,他联系了何簟的两句话,想不出所以然。

越雨和他年轻两者之间有什么瓜葛?

裴郁逍睨了他一眼:“你今早的洗脸水是不是倒脑子里了?”

何簟但笑不语,丝毫没有被他骂的恼怒。

二人一同去了校场观下一个训练。

越雨一觉睡到了午后,睁眼时感觉浑身像被打了一样,她坐起身,舒展一下筋骨。余光瞥见翘头案那没有人影,越雨也没思考裴郁逍去哪,静静发了会呆。

被窝被她烘得暖洋洋的,想了又想,越雨把腰酸背痛归咎于这张床板。

躺得久了身下的毯子也不顶用,太硬了,越雨不禁瞎想:睡久了就能长成坚硬的身板和肌肉吗?

神游途中,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声音不大,可这屋子却不隔音,将越雨的思绪拉了回来。

“裴营官人长得虽好,可惜风评太差了。”

“你也听说了?他的军功好像都是抢来的吧?当时带队的指挥使死了,那次战功有的还记到裴营官头上。”

“我听说的好像是一支精锐队的战绩,但也没有传的那么神,并非他一人功劳。”

圣上对新锐极为看重,空降的领队官却是位少年,诸如年纪轻轻怎堪大任、荫官就是特殊待遇等说辞在营里尤为兴起,一传十十传百,目前不止士卒营,连后勤和廨舍的人都知道了。

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在传出裴郁逍回京时,许多人说他凭战功擢升,但进了擢锋营后,他们才知坊间传闻不可信。淬锐营有不少在军营待过的人,总会有所耳闻,擢锋营的士卒便从中得知裴郁逍他们一个胜仗小队的决策都出自军师,而且都是在副将的带领下出的战绩,几个人的功劳怎么能算在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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