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秋风裹着远方大海浓浓的味道钻进监狱的铁窗,在水泥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凌月把最后一根草绳系在筐底时,指腹被磨出的茧子裂开细缝,血珠渗进麦秆纤维里,像皴在宣纸上的淡墨山石又甩了几点朱砂。女监车间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的灰垢随着气流飘落,在她编好的草绳筐上积成薄薄一层,如同海雾缠绕。

“凌月,有人找。”看守的铁哨子在走廊里炸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玻璃窗上。凌月放下手中活计,看见王管教站在门口,军绿色上衣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灰旧的白衬衫。他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嘴角翕动了几下——这是去年冬天的“暗号”,当时赵看守用钢钎戳她的草筐,想搜出藏在筐底的纸片,正是王管教远远做了这个动作,示意她已悄悄换走了那个藏着“罪证”的草筐,才让她化险为夷。

“刘厂长来了。”王管教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动了动,“在会见室等着,带了个穿西装的人,看着像法院的。”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烤红薯,皮上沾着煤灰——是锅炉房老王的手笔,他总趁送煤时给弟弟递消息,说男监的刘冀又换了块印着“深圳”字样的电子表,说他爸爸又带给他一大笔钱,鼓鼓地塞满信封。

会见室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却挡不住刘德身上的烟草味。他穿着藏青色西装,领带歪斜着不够自然,金表在袖口外晃得人眼晕——这是凌月第一次见他穿西装,金表在袖外露着张狂。他旁边的金丝眼镜男人正用钢笔在笔记本上乱划,封皮有着“东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烫金字样,而内里页面边角卷得像片片枯叶。

“小凌,看谁来了?”刘德的笑纹里嵌着酒渍与烟垢,“这是中院的李科长,来了解你的改造情况。”他敲了敲玻璃,指甲被烟熏得发黄,不似过去那般肥厚圆润,“李科长说了,只要你表现好,减刑不是没可能,比如提供重要的线索,有重大的立功表现。”

凌月的目光落在李科长的笔尖上。昨晚她在厕所隔间捡到张烟盒纸,那是刘冀窝里反的狐朋狗友从男监扔过来的,上面写着“刘厂长让赵看守给刘冀带了现金,藏在床铺最底层”。那时隔壁的张梅正在哭,她的减刑申请又被驳回了,理由是“没有重大立功表现”——凌月知道,其实是她男人探监时没对赵看守“意思意思”。

“我没什么线索。”凌月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细痕,“大家都很守纪律。”她看见刘德的脸沉下去,烟蒂在烟灰缸里被碾得粉碎,烟灰飘起来像群乱撞的蚊子,说了一声“会有的”。

会见结束时,王管教在走廊故意轻轻撞了她一下,一张“南京”牌烟盒纸落进袖口,上面用炭笔写着:“刘冀的减刑裁定书下周下来,赵看守在食堂煤堆藏了东西。”字迹歪歪扭扭,是锅炉房老王的手笔。

回到车间,凌月把烟盒纸夹进《新华字典》第197页——那里印着“罪”字,夹缝的空白处刚好藏下这小小的纸片。字典的书脊处已裂了道缝,是上周赵看守用铁钎子戳的,当时他沿着草筐边角处插入钢钎,篾片断裂的声音像骨头被碾碎,却没发现她藏在草筐夹层里的纸片——从1987年起,她就用烧黑的火柴头在纸片上记东西,记刘德父子怎么违规地夹带私物,记赵看守怎么收受刘德的财物。

“凌月,赵看守叫你去办公室。”小周的声音发颤,她的手指被草绳勒出红痕,像串没熟的樱桃,显然她刚被赵看守召见过。这姑娘十六岁,因偷盗邻家的录音机入狱,有事没事的总爱往凌月身边凑,说要学认字,“我看到他拿着你的减刑申请,笑得像只老狐狸。”

赵看守的办公室飘着二锅头味。他把减刑申请书往桌上一拍,“同意”两个字旁边沾着根长长的头发丝——那绝不是他的。“凌月啊,”他的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指甲缝里的烟灰蹭脏了纸面,“你看刘冀那小子多懂事,你多学学啊,他爸说了,只要你肯‘配合’,你的申请很快就能批。”

凌月想起上个月在澡堂听谁说,赵看守总爱找借口和女犯人私下谈话,还会陪着她们去医务所“体检”。凌月心里一阵发毛,这是男看守应该做的事吗?“我会的。”她的声音很轻,等待着机会及时逃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块石头砸在赵看守心上——他知道,只要这个丫头配合,又有了从刘德那儿捞好处的机会。从办公室出来,阳光把走廊的影子压得很短,“会有什么线索,哪里来重大立功表现?”凌月心中一片迷茫。走过操场时,她看到王管教站在锅炉房门口,弯腰系着鞋带,只听见他轻轻地说道:“煤堆里有账本。”

凌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冲他微微点了头。王管教总是明里暗里不露声色地帮助凌月,他知道她的冤屈,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与同情心使他的心偏向可怜的凌月。

夜晚,凌月借着厕所微光翻看纸片。最上面那张记着“1978年5月,刘德通过王主任把日本织机的零件卖给个体户,进而说日本织机有质量问题,扣押了尾款”,字迹被水汽浸得发暗——那还是去年蒯文调查出的消息,他还说已打听到刘德过去的那个情人,就居住在S市。中间那张画着水房地图,红笔圈出的地方是个锁着门的工具柜,她在上面写着“走私磁带”。那是从刘冀那里听到的,他让他爸带进了大量港式磁带,在男犯中贩卖,赵看守从中抽成三成。最底下是蒯文寄来的诗稿《铁窗之外》,其中一句被她用指甲划了道痕:“黑暗越浓,星星越亮,就像罪证越重,真相越烫。”蒯文的诗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凌月姐,你又在看什么?”小周的脑袋突然探出来,手里攥着本撕下来的日历,上面用口红画满了正字,“还有108天我就能出去了,要去深圳找我哥,他卖电子表。”凌月把纸片塞进内衣夹层,薄薄的布料紧贴着皮肤,能感觉到字里行间的棱角。“等你出去,我教你认字。”她摸了摸小周的头,姑娘头发里还缠着根草绳,是早上编筐时蹭的,“我们不如先组个文化学习小组吧,让大家都来学。”

小周的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太阳。“好啊!张姐以前是会计,她肯定会教我们!”学习小组的消息像野草一样蔓延,每天晚饭后放风结束,女犯们挤在监舍里,张姐用尖尖的树枝在地上画字,从“人”“口”“手”教起。凌月把《新华字典》打开,纸页边缘被唾沫和泪水泡得发涨,像群没喝饱水的鱼张着嘴角。王管教来检查时,总在门口抽烟,任由读书声飘出来,他说“你们理应在学习间里”;赵看守想闯进去阻止,却被他用“清点人数”拦住,两人在走廊吵了一次,面红耳赤,最后被管理科的杨科长拉开,说了一声“还好,她们每天有事做了就不会闹什么幺蛾子。”那天,杨科长的目光在凌月脸上停了三秒,像在掂量什么。

1992年底的寒流还未来临时,监狱接到紧急任务——为新疆某建设兵团赶制过冬棉被,缝纫车间人手不足。队长看着凌月编的草筐,绳结打得又快又匀,“你去缝纫车间帮忙吧,看这手艺,做针线活肯定行。”

搬去缝纫车间那天,凌月收拾行李时,摸了摸枕头下的半片贝壳——在草绳车间的三年,她像编筐一样试图“捆”住那些零碎的疑点,却总理不清头绪。或许换个地方,能用针线“缝”出些真相来。

刚到缝纫车间时,凌月总被针扎到手。她下班后留在车间反复练习踩踏板,练着练着就盯着布料上的线头发呆——就像当年盯着草绳的规律,试图找出破绽。一次整理行李时,她翻出了自己穿过的那件藕粉色的连衣裙,周姐送衣服时居然把它一块儿带来了。那曾经被刘德酒后撕破的领口诉说着屈辱与心酸,但那领口绣着的清亮兰花却是这般特别和诱人,有一处已经刺起了长长的线头,就像花儿败了一样低着头。凌月带着它去车间,借着针线筐里的针头线脑正想修补的时候,一个眉眼清晰且清瘦女人站到门口,“这兰花......你把刺起的线头挑到背面就可以了。”

凌月抬起头,看见女人眼底的红丝,年龄稍大,却充满女人的韵味,“这是……前辈留下的。”凌月低声说。女人的指尖划过清亮的兰花叶片:“是我绣的,1978年离开纺织厂时我完成了最后一针,没想着今天......你叫凌月吧。”她顿了顿,自我介绍,“我叫苏曼。”

凌月握着针线的手僵住了,像被凛冽的海风吹得麻木动弹不得。原来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故事都会重复。无需多想,眼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刘德曾经的情人,凌月从未与她谋面,却有了相通的心灵。

几天后,监狱的广播突然响起,通知刘冀因“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将于下周释放。消息传来时,男监一片沸腾与哄闹,刘冀站在操场中央,举着新换的电子表炫耀:“看见没?深圳货!我爸早就打点好了!”他的目光扫过女监方向,像根带着毒汁的蝎尾。

那天下午,苏曼在车间角落悄悄地对凌月说:“刘德让儿子这么早就出去,真是费了太多的心机,而我们却进来了。”她指了指那些缝纫机,似乎回到了过去的车间,“1978年那批日本织机,尾款的账还没算清,是我替他们背了锅。现在工厂面临‘改制’,他又不知道要打什么歪主意。”

凌月想起王管教说过的“煤堆账本”,突然明白刘德为什么急着找她“配合”——他怕她和苏曼走到一起,会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果然,第二天赵看守就拿着凌月的减刑申请找到她,笑得满脸褶子:“刘厂长说了,只要你肯指证苏曼‘散布反动言论’,这申请马上就能在法院批复,减两年就可以提前出狱。”他往远处苏曼的工位瞥了一眼,“那女人刚进来就不安分,让她多呆几年最好。”

凌月并不知道赵看守已了解了苏曼的过去,她看着苏曼低头缝被子的背影,手指在布上移动,像在织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网住了太多的过往,“我需要时间考虑。”凌月说。减刑的诱惑太大了,况且还有看守的鼎力支持。赵看守以为她动心了,乐滋滋地走了,等待着设好的圈套上演。他这一扭身,却没看见凌月悄悄把一张写着“小心”的纸条,塞进了苏曼的针线盒。

赵看守走后,苏曼从针线盒里摸出那张纸条,指尖在“小心”两个字上捏了捏,突然把手里的缝衣针往布上用力一扎——针尖穿透棉絮,在另一面露出个小小的白点,像颗藏在暗处的星。她抬头对凌月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移到车间最角落的熨烫台旁,蒸汽把她们的对话裹得严严实实。

“刘德这步棋够毒的。”苏曼的声音被蒸汽熏得发哑,“他知道我手里没了直接证据,就想借你的嘴给我扣顶‘反改造’的帽子,让我在牢里永无翻身之日。”“或许他的用心是让我早点出狱,让你我不会交接,而且......这是一石双鸟啊。”她们同时拿起熨斗,在军绿色的被面上熨过,蒸汽熨斗发出“丝丝”的响声,“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我跟你凑在一起?因为我们俩加起来,就是他1978年到1993年的全部罪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呵呵......”

凌月的手指不经意划过熨斗的边角,突然想起草绳筐里藏的那张1991年的纸片——上面记着刘德给王管教送了台“日立”牌彩电,却被王管教放置在学习室中。那时间就在日本厂商最后一次来函催尾款之后,看来,他是攻不破王管的。她拿出字典,刚要继续说,就见赵看守带着两个女看守往车间走,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登记簿,像是要突击检查。

苏曼飞快地从棉絮里抽出根细细铁丝,在凌月的手心写了个“藏”字。笔画虽多,苏曼却写得飞快,凌月立刻会意,假装整理布料,把那本夹着烟盒纸的《新华字典》塞进熨烫台下方的缝隙里——那里积着厚厚的灰尘,是赵看守这种自恃尊贵的人绝不会碰的角落。

“都把手头的活停下!”赵看守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刚才有人举报,缝纫车间有人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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