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深秋的东海市,海雾像一匹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清晨六点,东方红纺织厂废弃的仓库区已经有了动静,拾荒者的三轮车碾过满地棉絮,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远处货轮的汽笛,在浓雾里晕开一片沉闷的涟漪。凌月推开水晶缘店铺的玻璃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抱怨这过早的寒意。她把刚设计好的水晶挂坠摆在窗台上,阳光费力地穿透雾层,透过晶面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不小心在水面撒了把碎银。

电视的早新闻里正重播着原省发改委王主任贪腐案的庭审画面,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进警戒线里,声嘶力竭地念着涉案金额:“人民币一千二百万元,美元八十万……其名下房产遍布京沪穗深……” 凌月伸手调小音量,目光落在窗台上的水晶上。那是她新设计的“西游”系列,每个挂坠背面都刻着极小的篆体“月”字,细得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这是她为了防备仿冒做的防伪标识,却没想到,这习惯竟和追查那些陈年旧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王主任倒了,刘德却没事。”明辉推门进来时,手里的《郁州早报》还带着油墨的腥香,头版照片上的刘德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对着镜头笑得满面红光。“你看这报道,说他‘积极配合调查,涉案款项已全部退回’,就这么‘证据不足’放出来了,把责任全推给儿子刘冀了。”

凌月拿起报纸,指尖划过刘德胸前的口袋纸巾——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考究,和记忆里那个总穿着中山装、指甲缝里嵌着墨水的纺织厂厂长判若两人。“刘冀在香港的利达实业不是被查封了吗?”她记得上个月听深圳的朋友说,海关突袭了利达的仓库,查出不少问题单据。

“查封归查封,人早跑了。”明辉把报纸拍在柜台上,水晶原石镇纸震得水晶挂坠叮当作响,“我托人打听了,说是卷着最后一笔资金,往东南亚躲了。刘德这老狐狸,怕是早就给儿子铺好路了。当年东方红纺织厂改制,他把优质资产剥离到私人公司,烂摊子全留给国企,这手腕,王主任都不及他。”

窗外的广玉兰落了满地枯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凌月忽然想起上周去监狱接苏曼,在看守所办交接时,那位一直关心凌月和苏曼的杨副所长把凌月拉到一边,塞给她张折叠的纸条,“有看守反映,刘德刚进来时,总对着墙写‘程序’两个字,写得纸都破了,听他念叨着‘只要走程序,谁也奈何不得’。”

那时凌月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此刻看着报纸上刘德的笑容,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想起1984年那个雾天,刘德把装着钱的信封推给她,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小凌,凡事都有程序,按程序走,谁也挑不出错。”原来他所谓的“程序”,从来都是用来钻空子的工具,当年那些棉纱就是因这些“程序”消失,还有......这“证据不足”不是侥幸,是用几十年钻营的手腕,在法律的网眼里硬生生撕了道裂缝。

“叮铃铃——” 传达室的张明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凌……凌总,楼下有人送请柬来,说是刘德先生请您和苏曼女士吃饭,还有……蒯文先生也在受邀之列。”

凌月捏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听筒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仿佛看见刘德坐在当年东方红纺织厂的办公室里,褪色的红木办公桌却擦得能照出人影,他指尖夹着烟,烟雾在头顶盘旋,像在算计什么——就像1978年苏曼接受他日本织机尾款分赃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苏曼,这是你应得额,别害怕,程序而已”。

“知道了。” 凌月挂了电话,明辉在一旁皱起眉:“这时候请吃饭,安得什么心!还是别去了。”

“不去才没好事。” 凌月把报纸上刘德的照片折起来,塞进水晶盒的夹层,“他想演戏,我们就陪他演。只是没想到,他连蒯文都请了。”她想起叶蓁蓁,那个总穿着红裙子、说喜欢蒯文诗歌的女人,自从凌月回东海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问过蒯文,蒯文摇了摇头,“我的诗歌人气散了,她就撤了。”

明辉似乎看穿了凌月在想些什么,问:“要不要提醒蒯文一声?”

“不用。” 凌月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诗人的心比谁都细,他早对刘德有所戒备了。”

三日后的“锦绣楼”坐落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瓦飞檐下挂着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出暖黄的光晕。包间里飘着云雾茶的清香,紫砂壶里倒出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转着圈,像刘德此刻没说出口的话。他穿着件藏青色羊绒衫,袖口露出块劳力士金表,表盘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手指上的翡翠戒指碰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曼,凌月,”刘德端起茶杯,杯盖刮过杯身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受委屈了。尤其是苏曼,母亲都未曾孝敬……”他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堆得像团揉皱的纸,“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他从皮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推到苏曼面前:“你看这是刘冀小时候的照片,那时他才上小学五年级,手里推着的铁环,还是你叫钳工做的呢。”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两个门牙,背景是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晾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工装。

苏曼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溅在米白色的裤子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她盯着照片上的铁环,突然想起她刚进厂的那年夏天,刘冀哭着跑回家,说铁环被大孩子抢了,是她请钳工小赵给他重新做了个。那时的刘德还没当正厂长,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克,会笑着喊她“曼丫头”,后来他们逐渐走近。可这温情像层薄冰,早在她被推进看守所的那一刻就碎了。

“刘厂长费心了。”苏曼的声音很轻,五指却在桌布下捏成了拳,“我母亲去年走了,还得谢谢你的关心。”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躺在床上,手抖得连水都喝不了,嘴里却胡乱地念叨着“曼曼,别跳海”。那时刘德派来的护工就守在床边,手里拿着进口药,却像拿着根随时能勒死母亲的绳。

刘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舒展开:“我知道你母亲的事,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我一直也在照顾她,对她我是真心的,我觉得有愧于你。”他掏出个信封,推到苏曼面前,“这是五十万,你先拿着,给你母亲迁个好坟,剩下的……你不是喜欢刺绣吗?我帮你在新城步行街找个门面,开家绣品店,也算我……赔罪。”

蒯文一直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上的纹路。他今天穿了件灰色西装,还是凌月那年在诗会上看到的那件,袖口已磨出了细毛。听到“赔罪”两个字,他突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刘厂长真会暗度陈仓。”蒯文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刘冀那次在深圳赞助诗会的事,我认为只是诗歌搭台,商务唱戏,没想到还有很深的阴谋。是你指使的吧,叶蓁蓁那时天天围着我转,说‘蒯老师的诗我好崇拜’,可每次看到凌月来时,她就会故意装温柔,有意气走凌月。”他顿了顿,看着刘德瞬间绷紧的脸,“也是我眼瞎,被诗歌与叶蓁蓁迷乱了心眼。凌月的摊位被砸离开深圳以后,叶蓁蓁就消失了,听说她去了香港。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你们父子的戏法!”

刘德的手指在茶杯上转了半圈,金表的秒针“咔哒”响了一声,像在数他的沉默。“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头子哪懂。”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喉结动了动,“不过叶蓁蓁确实托刘冀办过事,说想去香港发展,别的我不懂。”

“她是你儿子安排的吧?” 蒯文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他怕我和凌月好,更恨凌月不搭理他,就像当年在厂里的那会,他把凌月从我身边夺走。只恨我被诗歌和铜臭蒙住了眼睛,使得她离开深圳。”

听了蒯文与刘德一番对话,凌月如梦初醒,当时她只感慨世事弄人,蒯文与她已不是同一跑道的人,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十几年前的记忆突然撞进凌月的脑海——那时她刚进纺织厂车间当挡纱工,车间主任陈国建总是没人前没人后地说她坏话,说她“和蒯文走得近”,后来调到仓库,又说她“不只是生活作风的问题”,现在才知道,他们都是刘德的喉舌,代表刘德的“最高意志”。同样的伎俩,一贯使用,这大概就是他的“程序”吧。

刘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翡翠戒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响:“蒯诗人说话要讲证据!我刘德在东海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容你这样污蔑?”

“证据?”凌月突然接口,声音轻得像雾,“1984年冬天,陈国建让我把三匹进口棉纱记成‘废品’,后来又发生了多次,不是你授意的吗?倒卖的钱进了谁的口袋,这算不算证据?”她看着刘德瞬间僵硬的肩膀,“还有1985年,你把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拆下来,说是‘质量问题’并拒付织机尾款,其实你是通过利达公司卖出牟利,这算不算证据?”

包间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云雾茶的清香突然变得刺鼻。刘德的手指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刘厂长心里清楚。” 凌月把刘德推过来的支票还给他,支票上的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1984年你给我塞信封时,也是这么说的,‘小凌,拿着钱,这是厂里的奖励’。可你忘了,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把你办公桌上的账本照得清清楚楚,每一笔‘废品处理’后面,都有你的亲笔签名。”

刘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一派胡言!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抓起皮包,金表链扫过桌面,带倒了苏曼的茶杯,黑漆漆的茶水在桌布上漫开,像一滩深色的血。

走出“锦绣楼”时,秋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冷得像冰。巷口的梧桐叶被雨水打透,重重地压在枝头,像苏曼此刻的肩膀。她突然蹲在路边的梧桐树边哭起来,肩膀抖得像片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我妈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因为‘投机倒把’进去的,而是……”她的指甲深深抠着深秋的梧桐树干,把粗糙的树皮划出青痕,“她总以为我是犯了错,在里面赎罪……哪知我是为别人顶包!后来她头脑模糊了,总说我跳海死了。”

凌月蹲下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口袋里的铁皮盒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这盒子是凌月和苏曼记录和收藏的□□犯罪证据。“我们去纪委。”凌月的声音硬得像礁石,“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正义和所有像我们一样被欺负的人,能抬头走路。

苏曼抬起头,泪眼里映着凌月的脸,像看到了1992年她们在狱中相识的那些冬夜——两人挤在看守所的铁床上,苏曼把唯一的棉被分她一半,说“等出去了,我教你绣兰花”。那时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她们手背上投下栏杆的影子,像道解不开的锁。

此时,凌月拉起苏曼的手,她们的手心同样冰凉,却握得紧紧的,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陈国建临终前良心发现了,说出了刘德的那些事情。正义和真相总会姗姗来迟,即使有迷途的羔羊。他的证据我们也不能浪费。”

回到水晶缘公司的办公室,凌月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的轻响,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里面的纸片用红绳捆着,边缘被岁月泡得发毛,最上面那张是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的,字迹发黑发淡:“1984年冬,刘德让陈国建把三十匹进口棉纱记成‘废品’卖出,有三联单为证,存于仓库三号柜。”

下面是块带着机油的金属片,贴着张极小的纸条:“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型号T-800,刘德说是‘正常损耗’,实则进入利达实业公司被倒卖。”这是苏曼收集的金属片,一直藏在母亲的床脚下,最近补记了这张纸条。凌月认得这样同类的金属片,当年她在仓库当管理员时,亲手登记过一批。

“还有这个。” 凌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复印的海关对货单,上面的“进口优质棉纱”被改成了“化纤废料”,税率一下子降了七成,签名处是刘冀的潦草字迹,旁边盖着“东方红纺织厂”的公章,红得像血,“这是深圳海关的王姓科长帮我找到的,刘冀用这种手段走私了几年,每批货刘德都会从中渔利,父子狼狈为奸。”

苏曼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想起1978年她偷偷抄下的账本,日本织机的尾款被瓜分的账目。那时她以为藏在枕头下就安全了,却不知道刘德早就布好了局,后来还是被他算计了,现在只剩下苏曼曾经缝在袖口里绿线组合的证据,已被凌月拍成了照片。“我还有这个。”凌月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这是当年厂里的临时工名单,刘德把他们的工资压到最低,省下来的钱都转到了他妹妹的账户上,有十七个人可以作证。”那些是陈国建临终前的手笔。

凌月看着这些证据,想起1985年陈国建摔碎的搪瓷缸。那天他喝醉了,把缸子往地上一砸,茶叶撒了一地,说“刘德就是个蛀虫,早晚我得陪着他死”。当时她以为他是发泄,现在才明白,那是仅存的一份愧疚与良心。

“我们缝进去的不是仇恨,是人性,是公道。”凌月轻声说,像在重复苏曼当年的话。她把所有证据放进档案袋,用红色封条封好,胶水在灯光下泛着亮,像道即将愈合的疤。“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纪委。”

纪委的红砖楼前,两排白杨树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深秋的晴空里格外响亮。凌月和苏曼站在台阶上,手里的档案袋沉甸甸的,像装着这些年的风雨。接待她们的是位谢顶的中年男人,姓赵,上次凌月来反映情况时也是他接待的,只是这次,他手指上的金戒指不见了,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搓着手心。

“赵科长,这些是我们整理的证据。”凌月把档案袋推过去,金属拉链在桌面上发出轻响。赵科长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纸片,目光在火柴头写的字迹上停了很久,喉结动了动:“这些……很多都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人证物证还能奏齐吗?”

“我们就是人证。” 苏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韧劲,“1978年的日本织机尾款,是我负责转的账,银行应该有记录。”“1984年的棉纱,我在仓库亲眼看见陈国建指使人换的标签,当时几个职工还在东海市。”凌月补充道。

“刘冀负责的走私案,深圳海关有备案,利达实业的会计已经被控制了,他应该知道刘德的分成;至于陈国建的证词,他的遗孀手里有他写的忏悔书,还有当年的仓库三联单,我们已经联系上她了。”她把手机里和陈妻的通话记录调出来,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是前天下午三点。

赵科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突然站起身:“你们稍等,我去汇报一下。”他拿着档案袋走进里屋,门没关严,能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讨论声,夹杂着“王主任案”“串案”“上级督办”等字眼。

苏曼的手心沁出了汗,紧紧攥着凌月的手。凌月回握住她,指尖传来彼此的温度,像1992年那个寒冷的冬夜,两人在看守所里互相取暖。大约过了半小时,赵科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凌女士,苏女士,感谢你们提供的线索。经研究决定,我们会成立专案组,重新调查刘德涉嫌贪腐一案,请你们配合后续调查工作。”

接下来的半个月,东海市的秋天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梧桐叶落了满地,空气里弥漫着桂花与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凌月和苏曼成了专案组的常客,她们坐在堆满卷宗的会议室里,对着泛黄的账本一点点核对数字,那些模糊的记忆在证据链的串联下逐渐清晰——1984年那批被记成“废品”的进口棉纱,最终流向了江浙一带的小作坊;1985年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通过深圳的“水货”市场,辗转卖到了东南亚;还有那笔被贪污的织机尾款,也在王主任与利达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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