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学士此人,官做得一般,文墨上倒颇有雅好。原先以为这长公主之子政务巨万,少有吟风弄月的闲暇,何况一向也并无契机来往,意外赴了一回宴请,不想结识了许多缘悭一面的名士怪才,心下大喜。
再观薛誓之年纪不大,谈吐不俗,待人接物亦颇老练,直叫贺学士将往日对新贵一流那份敬而远之的心思都淡了许多,认为此子值得一交。
返家因与妻子感慨,贺夫人蹙眉笑道:“老爷竟不知晓,当日上门的红帖先生①,便是受这薛大人之托。我心想着,齐大非偶,婉言给回绝了。”
贺学士“啊”了一声,琢磨一番,道:“若是这样,自没有为着攀龙附凤,叫歆荣去别家受委屈的道理。他今日请我,权当是一般官场上的往来,以后再有,一概推辞了。”
夫妇俩又细细商议一回,嗟叹局势初定,上位为休养生息,鼓励再醮,限制女户——今时今日想打“孝女不嫁,以养双亲”的主意,可不容易了。
过了几日,正逢休沐,薛盟身边那长随名唤澜序的,捧着卷轴上门了。
“我家主人问学士老爷安。二则前番仰赖老爷金面,那幻霞散人应允入馆,共襄《大典》编纂。家主感念不已,无以为谢,只得借花献佛,特呈上偶然得来的一幅《容膝斋图》,不知真伪,还望老爷不吝赐教。”
贺学士骇然连道“使不得”,说:“散人虽淡泊避世,忧民怜悯之心却从未冷尽。愿为国朝略尽绵力,实是社稷大幸,我辈岂敢居功?薛赞善当真言重了。此画亦万万不敢收。”
澜序便笑:“幻霞散人一向嫌我们赞善俗不可耐,若非学士赏光赴会,薛家上下都不配与这位高士同席呢!”
这话却有语带双关之义。贺学士怎谙招架之道?纵一心不肯生受,急又急不得,只得道:“小哥辛劳一路,且用茶歇一歇。卷轴我姑且代为保管,改日请薛赞善拨冗,我再去府上叨扰。”
澜序只管东西送到,满口答应着而已,回去与薛盟复命,主仆俩皆知贺学士喜好,《容膝斋图》真迹何等难寻,送到了眼皮子底下,再没有狠心割舍的道理。
不料转天贺学士真搂着卷轴,到薛府候他来了。
薛盟说是领着东宫事务,但太子这会儿也不过十三四岁,入朝参政不久,大多时候仍以读书骑射为首要,真正派给一个属官的差事能有多少?除去他自个儿为了生财忙活的那些勾兑周旋,其实清闲得很。
咂摸了片刻,他重新换上一身见客的衣裳,拾掇得又周正又磊落,这才龙骧虎步往前厅赶去。
还没踏进门,早以“世叔”相称,叉手恭恭敬敬行了礼,落座时瞥见那盛画的匣子,纹风不动地含笑开口:“多亏有世叔叮嘱,幻霞散人最厌'仕途'、'品衔'一类字眼,侄儿凡与他对谈,必谨遵着教诲,至今不曾冒犯于他。”
贺学士被他抢了话,无奈点了点头,一篇腹稿再四梳理过,方道:“薛赞善年少有为,我固然痴长春秋,并不及赞善练达。故纸堆里荒废数十载,一无建树,幸而有妻女相伴,凡事唯以她们为念,或有慢待得罪之处,万望赞善见谅,大人不计小人过。”
薛盟默然听罢,冷不防道:“世叔此言,倒叫侄儿想起先父来。”
贺学士被他唬得险些自圈椅中跳起来,心说此人果然棘手。
他一番脸色变换,薛盟焉有看不穿的?暗嘲自己竟如此声名在外,再真心真意也叫人信不实:
“我少小失怙,母亲虽慈爱,毕竟力有不逮。这十来年,每常遇到贤德可敬之辈,我便效仿他们的言行,强自混出个人样儿来——”
见贺学士张口难言,他摆了摆手,表示不以为意:“世叔以诚相待,我若再虚以委蛇,岂不成了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世叔容我剖白,我倾心令爱是真,敬重世叔同样是真。贸然攀交,原想凭世叔考量我的为人,值不值得将掌上明珠托付,不料弄巧成拙,反惹了贵府不豫,是侄儿该死…”
贺学士忙不迭劝止了他,细究他这一篇话,仿佛比平素真挚些,沉吟一瞬,道:“世侄莫笑,老话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姻缘姻缘,毕竟结两姓之好,总要两家都情愿才是——我自回去问一问小女的意见,世侄也须奏请长公主的示下。”
薛盟忙答应了,又说:“母亲宽仁,必不忍令我期许落空。至于我,若得贺姑娘为配,必敬她、爱她,姑娘醉心佛学,便不必沾染一切俗务。侄儿立誓,此生不渝。”
贺学士听到这里,心里甫有松动。他有些相熟的同僚,私底下也议论过,今上的外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打交道时务必慎之又慎。却有一点难得,这人不轻易许诺,许则言出必行。
“…一诺千金,就怕时人靠这个套现。”歆荣偏是不喜这等肉麻话,盖因无法理解萍水相逢的男女如何非卿不可。
梵烟正弯腰摆弄那模样新奇的西洋座钟,头也不肯回地接口道:“殊不闻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倾盖也有短暂的交谈。”歆荣在她面前没甚顾忌:“连只言片语都不通,就像蚂蚱和湘竹帘子拜了天地,从此要长相厮守。”
“好奇怪比喻。”梵烟总算走过来,问:“那你当初挑我时,是在挑帘子还是蚂蚱?”
不待歆荣说话,她又自答:“是了,丫鬟可以撵,夫婿却不能退的。”
歆荣一愣,半晌笑道:“我当一时不慎又伤了你的心,谁知你比我还魔怔!”
梵烟亦笑:“所以说这根本是个圈套。现下还算开明的了:既定了亲,不远不近地见一面,大家见证着,说一两句话也不为过——只是若话不投机,婚事也板上钉钉跑不得了。”
“那你说,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梵烟与歆荣面面相觑一阵,心一横:“答应吧!”
好歹还见过面,知道他不聋不瞎也不跛。梵烟这样想道。
歆荣还有一层所图:既然有西洋座钟,便有通商口岸,听说那薛盟又在这一行混得如鱼得水,倘或真能搭上这条人脉,将来说不定有些柳暗花明的际遇。
而这个年代,一个女人想搭上一个男人的人脉,就只有婚姻这一种方式。
换过庚帖后,时序已在仲秋。少年男女被安排在玉清宫见一面。
歆荣择了观中古椿树下的一处凉亭,一行走,一行对梵烟道:“此地倒开阔,咱们坐着说话,郑嬷嬷在那头守着也不遭晒,旁的游人若闯过来,叫底下人撵走便是。”
那薛盟本在亭前候着,一时听得明明白白,上前来见礼:“上回冒犯了姑娘,虽不是有心,但着实该死。万幸姑娘雅量高致,特予我赔罪的机会。”
说着,引二人到亭中铺着锦褥的石凳入座,又亲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烹得两盏茶来,分奉于歆荣与梵烟。
梵烟意欲起身接手,被歆荣按住了:“你坐。”抬头向薛盟道:“梵烟与我一同长大,与嫡亲姊妹无二,请薛赞善体谅。”
薛盟说:“这个自然。”举起自己的茶杯,向梵烟示意:“那么,也请梵烟姑娘饮茶,饶恕在下的过失吧。”
梵烟垂眸,只道“不敢”,抿了一口茶。
赔罪完毕,薛盟轻叹了口气,低声:“如今我再没有什么可向姑娘隐瞒的——前次那般草木皆兵,概因同行者中,有微服出宫的太子殿下。我既与太子是姑表兄弟,又是东宫属官,实打实在同一条船上,风平浪静也好,风高浪急也罢,总之是下不来了。”
歆荣扬了扬嘴角:“如今贺家亦是这船上的一支短棹。'击空明兮溯流光'也凭他,'子陵滩下水沄沄'也凭他。”
薛盟的目光与她相撞一瞬,旋即收敛了许多,徒余一派温和澹然:“誓之会保全姑娘,不染尘埃,不经风霜。”
歆荣顿觉索然:她忘了,人不与小猫小狗结盟,人只疼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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